柳十七醒来时,一线月光恰好在她眼前铺开。    如霜银白之中,几只灰皮老鼠吱吱叫着窜过霉烂的稻草。一片死寂,油灯惨淡,铁栏杆根根森然,被淡黄微光抖出幢幢黑影,乍一看就好像无数人影在黑暗中沉默彳亍。    “你……可还好?”    清冷的声音传来,柳十七猛一回头,一张苍白干瘦的脸挂在墨色中,眼珠空洞地嵌在眶子里,似两颗失了光泽的珍珠。    “啊——”    柳十七抖着嘴唇向后缩去,还没动几步,右手腕又突然被一股冰凉缠上,寒意逼近,她木讷回头,对上一双桃核般红肿的眼。    “姑娘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是人啊……    柳十七松下口气,甩了甩昏胀的脑袋,重新打量四周,灯火不知被谁挑亮了些,散去不少森意。    就着光亮,她发现关在此处的都是些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衣着狼狈,形容枯槁,饱经摧残。她恍然大悟,她们应当就是那些下落不明的少女,果然都叫钱家藏起来了。    只是,这里又是哪?即便不是地狱应当也差不远了。    乖乖坐在这等人来救,这可不是她柳十七的做派。    “姑娘,你头上那根簪花可否借来一用?”    少女一哆嗦,抬眸怯怯望着她。    “我救你们出去。”    交耳声窸窣回荡在暗室里,所有目光都齐刷刷聚拢过来,将柳十七团团裹挟,惊讶有之,怀疑有之。    “救我们出去?呵,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如何救我们?”嘲讽自角落飘来,蓬乱头发掩不住阴冷目光。    “不试试看怎么就知道我不行?”柳十七并不睬她,取过簪花低头摆弄起锁头。    “不自量力,就算你逃出了这道门,外头还有几十个巡逻的,就算躲过了巡逻的,还有成百上千的铁甲兵。”    她突然停下动作,扭头问她:“铁甲兵?”    那人却只笑笑,不再多言一字。倒是她身侧的小丫头解释道:“就是一群穿着黑色铁甲的兵蛮子,长得可凶了,跟城隍庙门上贴着的门神一样,白天倒还好些,到了晚上就来这抓人,把我们都……”    “小桃!”墙角再次飞来警告,吓断了小姑娘的泪珠线儿。抽噎声一传染十,很快就淹没了这间暗室。    铁甲兵?钱家的密室怎么会有铁甲兵?柳十七抱膝坐下,眉头紧锁。    “豆腐又涨价了,这年头也就这钱,最不值钱哩。”    她脑海里忽然闪过这句话,鼻翼翕张,额上渐有细汗冒出,似是窥见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天机。    钱家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商户人家,招兵买马什么的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可若是替别人办事呢?    再想那薛晗骁,位高权重的二品将军,侯门子弟,皇上心腹,为了一桩盐务千里迢迢赶来杭州,怎么想都不合乎常理。还有那晚张家宴席上的刺客,显然也是冲他去的,若是将这些都连在一块,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有人假借钱家的财力,藏兵于此。皇上觉察出异动,特地遣了薛晗骁来此暗访。一通斗法过后,那波人占了下风,便想来个釜底抽薪,城中粮价莫名上涨就是他们筹备粮草,欲图不轨的最好佐证。    该死,她还真摊上大事了!    吱吱呀呀,簪花在锁头里捣鼓得急促,却奈何失了章法,怎么都无法顺利捅开。手心冷汗兀自冒得欢实,柳十七的心却慢慢被提至嗓子眼,有几次还差点将簪子掰断。    咯噔——锁芯打开。    柳十七长吁出几口气,扯动嘴角,淡黄灯光漾开,就连额上的汗珠都跳脱起来。正当她回头想唤大家一块出去时,两道黑影忽然自顶上压下,霸道地吞没了她瘦小的身子。    “哟,这是要去哪呀?”    一个黑影在前,抖着腿阴阴笑道,脸上的大黑痣鲜活跳跃。一个黑影在后,锦绣华裳着身,折扇轻摇,却依旧掩不住他眼底的腌臜。    是侯三和钱默。    ***    行过甬道,穿过重廊,转过拱门,机关轧轧一阵连响,柳十七被人揪着头发扔进一间隐蔽小屋内。    哗——    未等她缓过神来,一桶冷水就朝她兜头倾下,冻得她双耳嗡嗡作响。紧接着又飞来一条干巴巴的硬巾帕,粗粝的大手就着长巾在她脸上发狠力揉搓,直要剜下一层皮。    “二爷好眼力,竟真是个娘皮。”侯三箍住柳十七的下颌,将她拖至钱默面前,脸上的黑痣一阵兴奋抖动。    钱默俯下身子,微眯双眼,捏着下巴认真打量,视线顺着她的黑眸缓缓落下,越往下嘴角的笑意就越是令人作呕。    自那日西北小院初见,他就觉察出异样。不得不承认,她的易容术极妙,连他父亲都能瞒过,可独独骗不过阅女无数的他。    美人美在骨,便是有神仙妙手掩去了皮肉上的女态,也盖不住那从骨头里透出的魅惑。    眼下她伪装尽褪,乌发半潮,半掩住冰肌,长睫微垂,一滴水珠自上头滑落,恰好停在了那粉嫩的唇畔上,晶莹照粉,似一朵将折的花般颤颤可怜。不经意的挑逗最是诱人。    钱默笑着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抻起她的脖子迫使她咽下,对侯三挥了挥手。    侯三领会,燃上香炉后便贱笑着退出门。莲花心孔袅袅吐了一室云雾,每一丝每一缕都在吞噬柳十七的神志。    “小美人儿,感觉如何?”    淫.笑在眼前放大,可她却使不出半点气力反抗,铜壶滴漏每落一声,眼皮就坠下一寸。    恍惚间,一只胳膊绕上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身,嘶的一声肩上发凉,浑浊的气息扑在颈上,叫她腹内作呕却又无可奈何。    眼眶里泛起水雾,她想高声尖叫,拿石头将那禽兽砸得脑袋开花,话嘴边却没了声音,化作低低啜泣,更添那人欲.火。    “好美人儿,你就给了我吧。”    钱默裤子都脱了一半,刚要扯柳十七的,却听见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冷冽轻笑。    “你可想清楚了?”    钱默刷地抬头,却只瞧见云雾中的那盏香炉。    笑声仍在,且愈加阴冷,像隐在月色暗处的一条毒蛇,即使隔着厚墙也能清楚地感受他嘶嘶吐出的毒信。那话分明就不是对他说的,可却莫名叫他胆寒。    欲.火登时灭了大半,不安的情绪在他心间生根发芽,藤蔓般蔓延开去。来不及细想,他就匆匆提上裤子奔出门。    屋子里便只剩下柳十七一人,她稍稍松了口气,奈何云雾犹在,药效更甚,她的意识也越渐浑浊。    适才被拖来的路上,她已认出这里就是钱家在城外修葺的道观。因着太老爷素来崇道,也就没人怀疑到这上头。不成想,偏就是这道家清净地,反倒藏了污垢。    刚刚那声冷笑,兴许钱默并未认出是谁,可她却听出来了,是那杀千刀的薛晗骁。      他怎么在这?听那语气像是在跟谁对峙。莫非他也是叫老爷子哄来的?只身出城,四周又群狼环视,想想张家宴席上的那波刺客,柳十七心跳如鼓。    必须想法子告诉他,必须想法子告诉他……    她鼓足吃奶的气力,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铺开摁平,一笔浓墨自左下斜至右上,是她下午写了一半的回信。    血腥味散开,云雾顺着食指伤口发狠钻入,剜心剖腹般的疼痛,勉强换得神志的片刻清明。她强压住颤抖都手指,在纸上歪歪扭扭写着。    一撇,嫣红顺着纸面纹理晕出细碎枝丫。屋外依稀有整齐的步伐声,将地面踩得踏踏作响。    一点,似雪中红梅吐芳。有人飘身飞起,长剑鸣鞘,寒光所过之处,赤红点点,绽满一地月光。    一提,若风吹落飞花。一道道人影涌入院中,厮杀声炸响,吓跑了树上沉睡的昏鸦。    每书一笔,呼吸就加重一分,每一分都在贪婪地啃噬着她的意志。    最后一笔落下,她将纸重新揉进掌心,小心护着,蠕动着身子向大门方向挪去。一寸又一寸,每一寸耗费的精力和时间都是上一寸的数倍。    已经开始了吗?谁先动的手?是钱家吗?无数疑问团结成蛛网,密密斜斜将她桎梏,离门还有最后一寸距离,她终于失去的意识。    哧——    一抹殷红飞溅到纸窗上,顺着纹路缓缓坠下几道淋漓赤痕。    ***    木门敞开,一阵风吹入,淡去室内云雾,依旧熏皱了来人的眉。    青衫晃了晃,抬起的脚因地上倒着的人而顿住,目光溜过壁上悬着的春宫图,停在了她半露在外的雪白肩头。    愠气自腹内起,腾升至嘴边,却又做了一声轻叹:“都跟你说了勿管闲事,顾好自己,偏不听。”    说着还是解下外袍,盖在她身上,满不情愿地将她轻轻抱起。一片纸皱巴巴飘下,他下意识接住,辨出上头的字迹后,整个人便过电般地怔在了原地,半晌才失笑摇头。    真是个傻丫头。    “都督。”    见薛晗骁出来,领头的灰衣人便恭敬迎了上去,安静等待他示下。    怀中小物不安分地挪动,眉头越蹙越紧,也不知是不是冻着了,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薛晗骁无奈,挪了挪手臂,让她枕在自己的肩头,好睡得舒服些。    灰衣人眼中闪过一丝讶色,跟在主子身边已不下五年,他还从未见过都督这般亲近一个女子,任她在自己怀中撒娇。要知道,上一个想这样贴上他的女人,还没等近他身子一丈,就被他掐住了喉咙。    千年老铁树开花了?    薛晗骁并未发觉他属下丰富的内心变化,目光一离开怀中小物,瞬时便结了一层寒霜。冷冷扫过四周,月华染了血光,镀在铁甲上,惨白荒凉。    到底是钱家太老爷,纵使被俘也梗着脖子不愿屈膝。可那钱默却已吓得瘫软在地,站都站不直,袍子下端隐隐已经湿了。    “杀。”    语气近乎轻柔,似春风拂面,可笑意却阴狠凛冽,若数九风雪。    灰衣人拱手领命,拔出腰上佩剑,漠然转身朝着钱家那对父子走去。    钱默一面呼嚎一面向后爬退,黄泥地上跟着留下一道湿痕。    老爷子瞪他,深喘一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银刃在他脖颈处射着寒光,他却只冷哼道:“素闻薛都督赏罚分明,今日却为何一句话都不允老朽辩解,就开了杀戒?诚不是君子所为。”    “君子?”薛晗骁安顿好怀中的温软小物,挑眉好笑地看向他。    忽而夜风卷月披星而来,鼓动得天青衣袍猎猎作响,上头的祥云纹随之飘扬,而他立在其中,恍若踏月归来的谪仙。    “薛某待君子,自是坦荡磊落。可……君子指的不都是人吗?”——你是人吗?    提剑的灰衣人听出其中味道,忍不住在心底偷笑,更加鄙夷地睨向钱家父子:主子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主子,舌跟剑,都能杀人。     “你!”老爷子身子一震,被人捧着敬着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叫人当众如此羞辱。怒火抑制不住,一拱一窜间脸色涨红,太阳穴砰砰乱撞,人也跟着晃了晃。     薛晗骁却跟没事人似的提步离去,衣袂飘举,从容如风。所过之处,血色于满地碎光中开出绮丽花盏,他却连多看上一眼都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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