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香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生得眉目清朗,俊雅隽永,穿一身蓝底白边的云纹直裾,玉带束腰,广袖静垂,将他衬得越发英姿卓然。还未及冠,只用纶巾将发髻束得一丝不苟,虽说是一派书生打扮,但只是那么站着,便透出世族子弟常年修养的从容悠然。    他也正看她,月光银辉下,少年清秀舒朗的面目显得越发柔和,只那一双神采焕然、黑得发亮的眼眸,似坚致温润的墨玉,透着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    四目相对,一个淡然,一个错愕。    孙尚香遽然反应过来,猛地缩手,后知后觉地惊讶道:“你谁啊?!”    少年收回方才被她拽着跑了几条街的手,负于身后,身形若临风玉树,虽略显清瘦但绝不瘦弱,他低眉一笑,脸上浮现一丝淡淡的无奈:“这也是在下想问女郎的。”    孙尚香面露尬色,居然拉错人了!敢情她拉着个陌生人跑了几条街!那阿匡那边呢?有没有脱离危险?她担心孙匡的安危,不想浪费时间,急忙抱拳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谢谢你刚才救我,有缘再会。”    两人错身而过,少年微微摇头笑叹一声,也准备找路回家,刚一转身,没想到她突然折返,神情紧张,不由分说拉过他躲到巷子里一堆杂物后。    她压着他的肩膀让他蹲下,为了让两人都刚好躲在遮挡物的阴影下,她的身子几乎是贴着他,少年平静的神色终于现出一丝慌乱,急欲开口,她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做出噤声的手势,将他的疑问堵了回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巷子口,随后放缓,两个高大的黑影投入巷内。    四下寂静,落针可闻,孙尚香悄悄伸出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不敢呼吸重了。    “跑得倒挺快。”刺客粗重的声音隐约传来。    孙尚香心提到嗓子眼,努力压低身子,屏住呼吸,凝神细听巷口方向的动静。    少年眉头轻拧,长长的睫毛微颤,身子僵着,差不多稍一偏头就会碰到她的脸,他想让她把手拿下,又不敢动,耳根不自觉地泛红,只能心道此时不是计较男女之防的时候。    “去那边看看,折了那么多兄弟也没抓住……这个一定要抓住!”    不一会,脚步声渐远。    看来阿匡应该没事,孙尚香心放下大半。    直到周围又归于宁静,她才暗暗松了口气。微微一侧脸,惊觉两人几乎贴到了一起,他也在正侧眸看她,两人都瞪圆眼睛,面面相觑。    手心温热的触感传来,他鼻间气息扫过她的手背,原本冰凉的手顿时生热。    她连忙收手起身,少年愣了愣,跟着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也不敢看她,仿佛是为掩饰尴尬,顺势用指背轻抹了下嘴唇,可这个动作落到她眼里,蓦然让她生出一种调戏良家妇男的罪恶感。    孙尚香忙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梗直脖子义正言辞道:“方才事情紧急,我不是故意吃你豆腐的!”    “吃豆腐?”少年双眉微敛,面露不解。    这个年代好像没这个说法,她解释道:“呃,就是占便宜。”见他还是不懂,手又比划了几下,脑海里疯狂搜索近义词,“就是调戏、轻薄、非礼……”    少年轻咳一声,耳根上的红已经扩散到脸上:“在下明白了,女郎不用再解释。”    孙尚香呵呵一笑,顺手捋了捋垂在耳边的发带,装作若无其事地观察四周夜路。    蓝衣少年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尘,挺直背脊,很快又恢复从容沉静,揖手一礼,彬彬有礼地询问:“在下陆议,敢问女郎是何人?那些刺客可是针对你而来?”    她眉心一蹙,细想这次遇险经过,她和孙匡哪有结过仇家?看来是冲孙家来的,或者说,是冲孙策来的。这么多人敢在城内公然行刺,又对吴县如此熟悉,幕后主使会是谁呢?    想了一秒她就放弃,不管是《三国演义》还是三国电视剧东吴都是打酱油的一方,戏份本来就不多,她这个学渣能记到的也就几个主要历史人物和官渡、赤壁、夷陵三次大战役,这种刺客主使她能通过历史猜到那真是金手指大开……    转念又想,她现在好歹是未成年少女啊,这些人还赶尽杀绝,太没人性了!要是抓到剩下那帮刺客和幕后主使,哼!起码得关进大狱捡一辈子肥皂!    少年当然不知道她的思绪已经邪恶到不可描述的地方去了,见她迟疑不答,眼帘微垂,柔声道:“是在下唐突了,女郎若是不便说,我也不再多问。”    她回过神,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看他衣着谈吐气度,应是世家公子,却又没有大多数世族子弟带有的骄奢傲气,与她二哥孙权差不多年纪,感觉上却是比她二哥成熟许多。等等!方才他说他姓陆?    “你姓陆?不会就是吴郡四姓中的陆家吧?”孙尚香诧然问道。    陆议颔首:“正是。”    孙尚香看他神情真挚,确定他没谎报家门,不由地嘴角一抽,抱起手臂,啧啧摇头:“我见过你们陆氏族长……”    陆议眼中闪过讶异,他们以前从未见过,这话从何说起?正欲开口,却听她接着道:“都说他谦逊有礼、年少有为,我看明明就是夸大其词。”    这事说来也怄人。由于孙匡自小体弱,但又极为好学,好不容易才说服吴夫人准许他化名去到吴郡有名的精塾,想听听名儒的高见,增长见识,孙尚香闲着也是无聊,便扮作男孩陪他去了。    以前她一直听说世家大族向来瞧不起寒族出身的孙家,但始终没有直接感受,而那次她才知道,那些不肯效力孙氏的名士聚集大批弟子讲学,每次都以崇尚仁治开头,以讽刺尚武结尾,再迟钝的人也听得出他们是在暗讽孙策。    大哥在前线打打杀杀,保江东一方安宁,那些人却整天在背后指指点点,这搁谁谁不气?    后来,一名与她差不多大的锦衣少年竟然也能上台高谈阔论,从易经讲到儒学,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但是,说的还是那套崇文抑武的论调,与那些暗讽的人不同,他竟是公然反对大哥的方略。    她当时就想冲上去吼一句:“you you up,no o bb”可惜被孙匡拉走了。    后来她问孙匡,认不认识那少年是谁。    孙匡猜测道:“这种场合能上台辩论的人,不仅得才华出众还得是各族代表,据我所知,吴郡大族中好像也就陆家族长是位少年……”    孙尚香回想起那少年口若悬河时微扬的下巴和倨傲的神情,当时就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要是搁在明清,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陆议心思聪慧,转眼便猜到她见到的可能是他小叔陆绩,确不知何故认错人。他将已经到嘴边的“在下便是陆氏族长”的话收了回去,唇角微弯,竟觉得有趣,不想揭穿。    孙尚香见他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以为他不信,又想,好像当人家的面说他们族长确实大不好,忙解释道:“我说的是自己的想法,当然,不是针对你们陆家,更不是针对你,你人还是挺好的。”她抬了下手,示意他们边走边说。    陆议走在她身侧,路边零星高挂的灯笼散发温煦的光,斜斜照下,两人的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开,他忍不住打量了她一眼,一袭彤色茱萸绣金襦,配上杏黄色暗花罗裙,外披大红织锦镶毛斗篷,一头乌发梳成娇俏的双平髻,两边系的朱红绸带随着她大步走动晃来晃去。    从她衣着上看也不像出身普通人家,但一言一行如此直接坦荡,又与世族中那些恭敬谨慎,端庄谦柔的女眷大不相同。    他轻声开口,清冷的声音带了几分柔和:“初次见面,女郎何以确定我的为人?”    看脸。    孙尚香差点脱口而出,赶紧打住,摆摆手笑道:“因为你救了我啊,刚刚情况那么危险,要不是你挺身而出,我可能已经死翘翘,你是个君子……反正我是觉得比你们那个族长好多了。”    两人走出巷子,转过街角,孙尚香左右张望,夜色下的青砖瓦房在她看来都是一个样,这让路痴的她犯了难:“这是在哪儿?”    陆议对城里的路很熟,很容易就估出他们大概方位:“城西北角,很偏僻。”    孙尚香眼中闪过一丝惊奇,跑了那么久,她怕刺客追上还故意在小巷里七拐八折,这样都能认路,真*人形GPS,她抬眸看他:“你知不知道如何回刚才的西市?”    陆议点点头,指了下不远处的一座石桥:“那个方向。”    “多谢。”孙尚香抱拳一笑,拔脚欲走,陆议伸手拦住她,敛眉道,“现在回去极有可能再和刺客遇上。”    孙尚香扭头笑道:“那运气也太……”    话音未落,后面响起一声厉喝:“别跑!”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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