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满怀心思的过了两日,晏清终于见到了如夫人。这个名字从青卮和薜荔嘴里听到过多次,提到她时每每神情一肃,语调都要斟酌慎重几分,可见在赵府中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日如夫人披着暮色而来,一身雪青素色缎面罗裙,月白纱帔,挽着简单至极的螺髻,贯以青玉蝉头簪,只在衣襟之间别着一朵近日开得极盛的菩提花,一串紫檀念珠绕在腕间。如夫人瞧着已不年轻,一眼望去便能看见眼角褶皱,神情闲雅,装束别致,令人观之可亲。  一时寒暄过后,如夫人与晏清对坐喝茶。  她先是叫侍女将几个碟子摆上来,一壁缓缓的对晏清道:“菱角熟透了,厨房里采来做了糕点。听闻姑娘是青州来的,特意叫他们仿青州口味,少放些糖。这是槐叶冷饼、石花糕、桂花叠酥。”含笑望着晏清:“老身早思来拜会,只是府中诸事冗杂,多有怠慢,还望姑娘见谅。”  晏清微微一笑,摇头道:“不要紧,我孤身一人,得赵府片瓦遮身已是恩德,岂敢劳动主人家。”  如夫人见她穿着仍旧素淡,未施脂粉,便转头去寻人:“青卮何在?”  这一声一改之前的温柔可亲,不怒自威,唬得青卮浑身一颤,行礼道:“如夫人。”  如夫人冷冷道:“前些日子送来的罗裙钗环在哪里?怎么伺候的晏姑娘。”  青卮神情慌张,望向晏清求助,晏清忙出声道:“是我出身乡野,用不惯,夫人不要怪她。”  如夫人这才将目光自青卮身上移开,看回晏清时,又是眸光潋滟,神态温柔:“晏姑娘不要当这里是别处,下人若有怠慢,只管跟我说,我自有我的手段。”又意味深长的看了薜荔和青卮一眼。  晏清余光扫到身边的薜荔也是一个激灵,又道:“青卮薜荔都待我很好,这些时日勤勤恳恳,半点不曾慢待,多谢如夫人。”  如夫人方才展露笑颜,伸出手去握住晏清的手:“今日来,是向姑娘道喜。昨日公子召我去问,八月里哪个日子最好,想来姑娘的好日子也近了。”  如夫人话音刚落,满屋子的侍女都乖巧的道:“给晏姑娘道喜。”  这一遭算是彻底证实了赵嘉的意图,听在晏清耳朵里恍似炸雷,一时耳中嗡嗡,脑中空白,不知当说什么。  如夫人观她神情大异,摸到她手冰凉,挥手摒退了屋中人。  待人走空,将门关上了,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晏清眉眼之间,轻声道:“晏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晏清手一颤,与她对视一眼,目光闪烁,又垂下头去。  如夫人放缓了语调,又娓娓的道:“公子自幼失怙,一心扑在大事上,到这个年岁,没有娶妻。虽是依小夫人的礼收房,也单单只有晏姑娘一个,断然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见晏清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又道:“晏姑娘是不是顾忌华缨公主和平夷公主?”冷笑一声道:“这两位相争多年,都想嫁入赵府当主母,谁都不肯居偏房,都是她俩的缘故,闹得我家公子这个年岁也没有娶妻。我冷眼看着,公子并不将她们放在眼中,姑娘权且安心。”  晏清听语调柔缓,言谈中处处透出为自己着想之意,便不再隐瞒,摇摇头道:“我并非顾忌两位公主,也不是担忧明公会待我不好。只是……”她咬一咬唇,面上浮出晕红,声音细若蚊吟:“我原是想……想去……拂衣堂的。”  如夫人闻言愣了片刻,旋即笑了起来,这一笑一扫方才的小心翼翼,倒像是十分畅快,臊得晏清面上一阵红似一阵,几乎要在椅子上坐不住。  如夫人拉着她笑道:“我懂得了,原是公子想娶姑娘,姑娘却想入朝为官。”  靖风开化,男女皆可入朝为官,先帝在时就有一位女丞相,是先时昏政中难得的清流,在国破帝后被俘之日跳下城楼殉国,至今仍为人景仰。  是以民间学堂有男也有女,有些颇通诗书的女门客也寄附贵人门下,只是数量较男客少。赵嘉号称门客三千,其中女客也不过十数人。  靖讲究门第清望,但凡是想凭一己之力入朝立身的女客,最忌讳的便是同主公关系不清,若立身不正,就算能入朝也不长久,今后也无人敢依附效力。   明白了晏清的这重顾虑之后,如夫人比之才来的客气又多了两分亲近之意,拍着晏清手背道:“傻孩子,你有这个志向,为何不早与公子说。”  晏清叹道:“我何曾有机会可面禀明公。”  如夫人低眉沉思,喃喃自语:“现在不可,姑娘直说不愿的话,拂了他的面子,恐他不愿再用你为客。此事急不得,得用缓策。”说着眼珠微微一转,凑到晏清耳边低语一阵。  晏清听着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一席话听罢,对如夫人道:“若此路可行,如夫人待我恩同再造,晏清必当倾力以报。”  如夫人淡淡一笑,掸一掸衣,立起身来:“扰了晏姑娘半日,老身也当去了。”  晏清起身将她送出燕来居,直见她背影看不着了,方转回身来,神情已大是松快。  ……  江都西城,洙水之畔,有一个精雅茶馆,名“三寸斋”,因紧靠着官学府,每日来客络绎不绝。  茶馆中点心、茶水均不贵,又能临近洙水看往来船只,与三两好友坐上一整日店家也不会撵人,因此颇得寒门士子的喜爱。  江都赵、崔、付、白等诸多高门子弟自有家中私学,传授诗书六艺。普通人家想要进学,只能去官学。学成之后三载之内可入官籍,供各地官府择用,其中德才兼备者,推举到朝中为官。在极其讲究门第的靖,一般来说,寒门士子仕途只得止步于郡县,少有拔擢至朝中者。  这日清晨,旁学府里的士子熙熙攘攘,三两结对往“三寸斋”走,晏清也混迹其中,碧绿襦衫,雪白长裙,松松挽一个流苏髻,面上虽无装饰,却也惹得许多士子侧目。  青卮跟在她的身后,左顾右盼,怯怯道:“晏姑娘,他们看你做什么?”  晏清自来惯了,叹息道:“大概是因为好看罢。”  “……”  青卮一时无言。  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只觉得晏清生的是美的,而且美得与普通江都名门淑女大异,沧南女子多温婉,冰肌玉骨,娇俏玲珑,静坐时如工笔画卷,行动时款款扶风,至柔至雅。  而晏清的模样半点与“柔”不沾边,她眉骨很高,鼻梁挺直,眼窝幽深,眼瞳还带着淡淡的琥珀色,乍一看去深邃得直欲将人吸进去。  青卮在心中嘀咕了一句:“倒有些像沧北胡儿的长相”。只不敢说出来。  二人各怀心思,寻了“三寸斋”二楼一个雅间落座,让店家上了一壶茶,并当下时令小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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