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椫一掌劈在一棵大树上,树干从中间往上开裂,吱呀叫着倒向两侧,密密麻麻的枝叶重重地砸在地上,枯叶和灰尘被扬起,一群受惊的鸟飞出林子,飞向一片晚霞。    她清晨赌气离家出走,一路走到了这片林子,在林子里转了老半天,没找到出去的路。    肚子已经饿得咕隆咕隆叫了,出门前装满食物的背囊已经空空如也,此时此刻她非常想念阿爹做的烧鸡,白色的皮在火上一烤就变得黄油油了,外酥里嫩,吃多少只都不会腻。    可是小椫不会做烧鸡,她不知道怎么捉山中野鸡,也不知道怎么生火搭烤架。清晨还想要离家出走的她,此刻只想回家吃饭。自从一年前堕魔人侵犯过她们村子后,她隔三差五地闹着要离家出走,每一次中途折返不是因为认不清路,就是因为食物没带够。    小椫找准了一颗树干粗壮的树,像猴子一样蹭蹭爬了上去,爬到树干顶端,眺望这一片树林和远方。    她看到远处的山丘,漫天的彩霞,金黄的稻田,稀稀拉拉的树木,以及熟悉的村落,村落尽头,一缕孤烟袅袅而起,小椫下意识吸了吸鼻子,仿佛嗅到了红烧肉的味道。    几乎不带任何犹疑,小椫立即蹭蹭从树上爬下,往家里的方向,一路狂奔。    她穿着紫灰色破旧袍子,踩着阿娘缝的马靴,纤细的身子像一面轻盈的旗,旗子那端柔软的长发在空中飘舞,一路穿过山林和田野,穿过村庄和屋舍,回到自己的家门前。    屋里有谈笑声传出,小椫侧耳倾听,心想阿爹阿娘一定会记挂着离家出走的她,甚至为昨天晚上激烈的争吵而后悔。结果仔细一听,只听得阿爹阿娘在屋里正在谈论着,后山上哪棵柿子树上的柿子最甜最好吃,以及柿子的十几种吃法。    小椫气的心肝肺乱颤,在门外狠狠跺脚,琯琯和蓁蓁最先听到动静,两条红色的狐狸一前一后,从屋里面冲出来,一把冲到小椫怀里,小椫一屁股跌在地上。    人说长姐如母,小椫觉得自己必然是个后娘。    她气鼓鼓地从地上爬起,拽着琯琯的爪子,将其一阵乱甩,丢进了草堆里。    蓁蓁怯在一旁,凶巴巴地瞪着小椫,瞪了两眼就跑开了,去草堆里找她的二哥琯琯打滚。    阿娘掀开门帘,手里抱着一篮柿子,一身浅色衫裙,婀娜身姿尽显,青丝慵懒地挽在耳后,耳下垂着翠色玉坠子,清淡的妆容掩不住天姿国色,因常年熏着人间烟火,见人带着三分笑,灼然如春风。阿娘看着垂头丧气的小椫,打趣道,“哟,回来了??”    小椫低着头不答,两步摸到灶房去看阿爹在做什么好吃的。    阿爹一身青衣,胸前挂着皮革围袍,一手持着锅铲飞舞,一手拿佐料狂洒,红烧肉在锅里翻腾,雾气吹到阿爹脸上,棱角分明的侧脸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他见小椫来了,便铲出一块红烧肉,小椫立马拿手去接,结果烫地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嘴里,最后从嘴里掉了出来,阿爹飞快地拿着盘子接住了红烧肉,冷笑一声,将盘子递给了她。    小椫生着闷气,抱着盘子上了阁楼。    明明昨天晚上还吵过架,明明都发誓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明明下定决心要离家出走……而刚才阿爹阿娘的态度,是把她当个笑话看么?    想到这里,小椫有些心虚,抱着被子躺在虎皮床上蹬来蹬去,突然间手里头摸到一热乎乎毛茸茸的什物,拽出来一看,是那只琯琯的爱宠嫦娥,两只黑眼珠警惕地瞪着小椫,粉色兔耳朵竖地很高,小椫毫不迟疑拎着兔耳朵甩了出去,嫦娥稳当当落在了琯琯的狐狸窝,一声不吱地开始啃萝卜。    没过一会,阁楼的铃铛被牵连在楼下的绳子拉响了,表示饭点到了。小椫默然下了楼,坐在木桌旁,一手撑着下巴,思索着是否要将昨夜的话题争论到底。琯琯和蓁蓁也早已经坐好了,菜上了两道,阿爹阿娘仍在灶房忙碌,还不忘谈笑风生。    屋门突然被敲响,小椫愣了一愣,想起来他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客了,忙起身去开门。    来者是个僧人,皮肤晒得黝黑,头顶更是黝黑发亮,一双深邃的眼睛炯炯有神,两片嘴唇干的发白,红色的袍子早已褪色,边角磨起了皮,中间打着补丁。    僧人低头行了一礼,声音嘶哑,如同喉间哽了沙尘,他道,“贫僧圭石,云游至此,路过贵舍,可否讨口饭吃。”    云游僧人!小椫心头一喜,不禁向往,她从记事起便没离开过这个村落,更从没机会云游四海,一听说是位远客,脑子一热,忙答道,“可以可以,请进!”    圭石僧人愣了一愣,似乎从未见过如此热情的施主般,欲要迈入门槛,又有些犹疑,半响没动。    小椫又热情迎道,“大师往里头请吧,正好做了饭菜,一起吃。”    僧人仍有些犹疑,阿娘却已经站在了小椫身后,她早听到二人对话,忙笑道,“大师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便一起用膳吧。”    圭石僧人微微错愕,眼神在阿娘身上多停留了一会,一张晒得黑红的脸蓦地更红了,他低着头,随着小椫和阿娘进了门。    连六根清净的僧人都为之着迷,小椫更加相信她阿爹说的——她阿娘是世上最漂亮的人了。    琯琯和蓁蓁早已经抱着红烧肉躲到楼上去了,圭石坐在两条狐狸原来的位置,微闭着眼,手里攥着佛珠。    小椫随阿娘坐下,阿爹端上最后一盘子菜,歉笑道,“久等了,临时烧了点野菜,我听说僧人不吃荤的。”    圭石僧人忙摆手道,“施主费心了,圭石不讲究这些,有的吃就行了。”    阿爹道,“不妨事,我们这里好久没见到远客了,多烧几个菜,热闹热闹。” 说着便坐下,一面招呼几人用餐,一面给阿娘碗里夹菜。    她阿娘拿着筷子,疑惑道,“大师远道而来,着实辛苦,敢问大师,这一路,从何而来,到何处而去?”    圭石僧人沉吟半响,淡然道,“我从苦海里来,要往那苦海里去。”    小椫怔了怔,一时间被这句话给吸引了,又不是很明白这话语中的深意,欲要去问,却听她阿娘笑道,“众生皆苦,大师心怀苍生,着实令人佩服。”    阿爹却打断道,“大师先用餐,尝尝我这乡野村夫的手艺如何。”    圭石僧人恭敬地夹了块野菜送入口中,赞不绝口道,“主果然好手艺,圭石平生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野菜。”    阿爹满意地笑笑,给圭石僧人湛上酒,小椫满意地端着碗点头,她阿爹不光肉烧的好,连最普通的青菜也能烧出一番风味。要知道,她每回离家出走,只要想到她爹烧的菜,就马上灰溜溜地折回来。    僧人又道,“我一路至此,走了三天,所过之处,人烟罕至,至此才见到村落,看此处欣欣向荣,恍如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小椫沉思,她从未离开过村子,对当今世道也不过是有所耳闻,何时起她家这片荒凉村落成了外人心中的桃源圣地?小椫十分不解,便插嘴问道,“大师此话怎讲?”    阿爹横她一眼,圭石僧人不以为意,道,“如今天下大乱,众生都在受苦,昔日繁荣的大楚如今分裂为东楚和西楚,两国交战频繁,每年死伤百万,而南越也好不到哪里去,越东洪灾泛滥,洪流所过之处,农田屋舍尽毁,百姓们死的死,逃的逃,哀鸿遍野。”    阿娘眼神中微露出诧异,阿爹也沉着脸不说话,小椫唏嘘道,“大楚边境辽阔,南越也是沃野千里,百姓本应该丰衣足食的,现在居然轮到了这般地步?”    圭石僧人颔首道,“不仅如此,如今妖魔当道,更是令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平民中稍有不自控者,纷纷堕魔,这些堕魔人四处烧杀劫掠,大大小小的村镇被惨遭屠戮,天下人皆惶惶不安,今日还在家中与亲人团聚,明天说不定就要妻离子散,与外头的乱世相比,此处当然算得上一片世外桃源。”    圭石僧人的话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甚至颇有赞美她家乡之意,而小椫听了却惭愧不已,如果世人都在受苦,她却日日守着这田园之地放野牧歌,如何能心安理得?    “大师真是说笑……”阿爹笑道,“此处并非没有祸害,一年前也曾遭到堕魔人侵扰,村民都是侥幸活下来了而已。”    圭石僧人微微诧异,旋即低头不语。    对于一年前那场祸害,小椫记忆犹新,接到消息时,她随正在打猎的阿爹立即赶回村子,两人合力迎击,当场击毙了一群凶煞的堕魔人,却也眼睁睁看着无辜的村民死在自家门口。    自那一战,小椫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闹离家出走,她自以为身怀绝技,却只能困于一寸荒土,不能到中原之地施展抱负,实乃是半生遗憾。    每念及此,小椫都免不了与阿爹一番争吵,阿爹常取笑她,你一个连幻术修习都不用心的狐族,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身怀绝技?    小椫常无言以对,阿爹还不清楚她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今天闹着离家出走,明天便忘了这事,对世俗纷争,苦难众生,她究竟了解几分?实际又热衷几分?    爹娘从不认真管她,也从不信她真能离开家,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只任由她自个去闹,并始终坚信她折腾个一天半天肯定会回来,时间长了便没了兴致,只得安安分分在家插秧打猎。    她爹娘想的没错,但小椫却始终不愿意被困在家中。既然每次争论都没有结果,何不趁着眼下就有一个云游僧人,让他带着自己游历四方。    再或者,让僧人带她游历个两三天,等她自己摸熟了路,能独自应对野外环境,增长一番见识,到时候再返回家中,老老实实跟爹娘认个错,日后还能时不时出来玩。    小椫摸摸下巴,望着圭石僧人,眼里满是笑意,于是打定主意,次日一早,她便一声不吭地跟着圭石僧人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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