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力一挥衣袖,院门轻轻合上。胡翼知靠在廊柱上鄙夷的说:“你这个千年老妖怪要扮个少年郎,真是难为你了!你说说,你那些矫情酸不酸?”  胡力把锦盒放入怀中,冷着脸说:“你也知道酸腐矫情,便更该知道你三我七不亏待你!”  胡翼知一听急了,“那是从前,现在情况有变。先说好了,一人一条仙根!不能反悔!”  胡力不置可否的背着双手走进屋里。  夜风很大,水心衣袍鼓胀,风帽几乎都戴不住。心中庆幸出来时听了小姐的话拿了风灯,若是提着灯笼,这样大风的夜里怕也是不行的。正想着,从不远处的月洞门里走出来几个打着灯笼的人,为首的正是老太太屋里的申大娘。申大娘跟随老太太多年,老太太眼里有的人她有,老太太眼里没有的人她也没有。水心在她手上没少吃过亏,对她既憎恶又畏惧。  看见申大娘过来,水心怕她盘问自己为什么夜里在外转悠,立刻停住脚步,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可这正是花园里的空旷之处,哪有什么藏身之所。转眼申大娘已经到了跟前。水心心中暗道‘糟糕’,正想着如何搪塞,却听申大娘皮笑肉不笑的说:“给姑娘道喜了!”  这一句道喜把水心说蒙了。看她一脸不解,申大娘身后的一个小丫头抢着说:“水心姐姐,老太太命我们拿了好些做嫁衣的绸缎给二小姐,让二小姐选料子,挑花样。二小姐好日子快了!”  风吹的花枝摇曳,灯笼的光照不清对面几人的面目,水心觉得她们的面目被风吹得模糊,连带五官也扭曲起来。她不答话,也不行礼,推开众人,朝自家院子跑去。一个丫鬟被她推的一个趔趄,手上灯笼落地,蜡烛斜了烧着了灯笼,腾起一团火焰。有人惊呼,有人咒骂,但水心顾不了许多,一口气冲回去。  院门已经落栓,她几乎是用力撞上去,门没开,于是又砰砰砰使劲拍门。值夜的小丫鬟响晴开门晚了,门一开水心就是一巴掌。她厉声喝道:“一帮吃里扒外的东西,只晓得趋附向上,对自己人怠慢成这样。滚开!”  响晴被打的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错哪里了,捂着立刻肿起来的半边脸,站在门边瑟瑟发抖。白青鸾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她许是准备睡了,穿着白色的寝衣,站在风口上,衣裳翻飞,头发飞舞,单薄的像美人纸鸢,眼看就要被风吹走。水心满心委屈化作泪水,她哽咽喊道:“小姐!”把手里的风灯朝地上一掷,飞奔过去抱住了白青鸾。  白青鸾搂住这个像亲妹妹一般的丫头,安慰的笑道:“刚才还是个耍横的莽张飞呢,一下又变成了病西施了?什么事情也值得你生这样大的气,动手打人可不对!”  水心眼泪一串串,“老太太太狠心了。我还想着,说不定让你嫁去姜家就是一时的气话,就算不是气话,总也要从长计议,等过个半年一年的,老太太或许就回心转意了。哪里知道她竟然这样决绝!”  白青鸾猜想水心大约在路上是遇到申大娘一行了,不想再说一遍白天安慰白景洪的话,她拍拍水心的背,说道:“奶奶差申大娘送来了好些布料,你快来帮我挑一挑,选哪一块裁嫁衣比较好!说是只给一个月的时间,我们的时间可不够了!”  “小姐!”水心蹬蹬后退几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这么逆来顺受吗?好,你不肯去找老太太说,我去!”说完便朝院外跑去。  白青鸾伸手去拉她,扑了个空,脚下一滑,踩到了台阶下。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脚脖一阵钻心疼痛。等稳住身形,水心已经跑得没影了。这丫头又要闯祸!白青鸾忙招呼还呆站在门口的响晴,“过来扶我一把!”响晴忙要过来,白青鸾又说:“风灯,带上风灯!”响晴又折回去把风灯拾起来,这才过来扶住小姐。白青鸾看她肿了半边脸,心中叹息,水心这丫头得有多生气,下手这样狠。她对响晴说:“别怪你水心姐姐,她心中有气难受,换做平时,肯定不会这样对你的!”  响晴低低的‘嗯’了一声,扶着白青鸾走了几步,这才发现她还穿着寝衣。“小姐,你得先换了衣服,穿成这样跑出去,老太太要生气的!”  白青鸾盘算着估计也撵不上水心,不如换了衣服再去,免得到时候火上浇油,便由着响晴扶她回去换衣服。  水心在黑夜里跑得飞快,树枝划破了衣服,勾乱了头发。等她跑到老太太院门口时,申大娘一行人才刚刚进去,院门也没来得及锁。申大娘正在屋里给老太太回话,听见院子里闹哄哄的,有人在大喊:“老太太,让我见老太太!”。风吹变了她的声音,白老太太没听出是谁,她皱了皱眉对申大娘说:“下人们越来越没规矩了!”  申大娘低低应了一声,“是我的过错,我去看一下!”  她打开门,院子里的荷塘边上,几个丫头摁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就着廊下的风灯,风大娘认出水心来,她喝道:“水心,你们小姐就是这样教你的?半夜三更到老太太这里来闹,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水心噗通跪在地上,大声哀求道:“老太太,求求你,饶过我们家小姐吧!别把她嫁去姜家!老太太就算不心疼小姐嫁过去就要守寡,也请想想,小姐无论如何都是白家的人,小姐过得不好,那也是白家丢脸呀!”  白老太太本不打算出来,一听水心喊得这样大声,脸色骤变。这丫头这样大喊,被下人们听去了,还以为她虐待白青鸾。她巍颤颤走出门,把手里的拐杖朝地上狠狠一顿。申大娘很有眼力见的冲到水心跟前,啪啪朝她面上就是两个耳光。“臭丫头,叫你胡说!老太太就是心疼你们家小姐才让她嫁人。一辈子待在白家做个老姑娘就不丢白家的脸了!”  申大娘下手之狠,水心的两个脸颊立刻肿起来了。她嘴里咸咸的,双颊更是火辣辣,然而身体的疼痛抵不过心中的绝望。她挣脱众人,开始拼命磕头,一边磕一边哭着说:“老太太,求求您了!当年这门婚事大老爷亲自写了退婚书,还把姜家的聘礼全都送了回去!当时闹成那样,姜家几乎都跟白家绝交了。现在再把小姐嫁过去,姜家能好好待小姐吗?老太太,请你心疼心疼我们小姐,求您了,求您了!”  白老太太气疯了,她喝道:“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这个说胡话的疯丫头给我扔出去!”  水心磕破了头,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加之脸颊红肿,头发蓬乱,面相十分骇人。小丫鬟们心中怜惜她,虽然上来七手八脚的拉她,却都不肯下死力。水心眼见求情无望,她挣开众人,退到荷塘边上,大声斥道:“别过来!老太太是断不肯怜惜我们小姐了!小姐过不好,水心活着也是无望。老太太要逼我们死,那我就死给你们看!”说完便纵身一跃跳进了荷塘。  白青鸾赶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水心划破暗夜的身影。她一声厉喊,朝水心落水的方向跳去。响晴死死拽住她,“小姐,不可,不可呀!”  水心落入水中,扑腾了几下很快没了力气,渐渐沉下去。白青鸾被响晴抱的死死的,忙对周围的人大吼道:“救人,快救人啊!”  院子里死一片静寂,只余风过树梢,哗哗作响。下人们都被这突然的变故骇破了胆,一个二个呆若木鸡。申大娘看了看双目赤红的白老太太,低声问:“老太太,救不救?”  白老太太恨恨的说:“以死相逼,这样的丫头留着就只会教唆主子,她要寻死就让她死去!”  申大娘浑身一凛,觉得后背麻酥酥的。老太太这辈子活的恨绝,便是男人也比不过她!  胡翼知跨坐在墙头上,对身边的胡力问道:“热闹也看的差不多了吧?再不救可就救不回来了!”  胡力面无表情盘膝跨坐在墙头上,“再等等!就要等她们以为救不回来了才有好戏看!”  胡翼知哼了一声,“狡诈!”  大约过了一刻钟,院里的众人举着灯笼望着平静如初的荷塘,心中暗自惋惜,水心大概是死透了。白青鸾趴在堤边,放声痛哭。白老太太冷冷的吩咐到:“申大娘,去叫管家来!把人捞上来,送二小姐院子里去!她们主仆感情深厚,就让二小姐再送她最后一程。”  话音刚落,地面忽然传来一阵晃动。众人站立不稳,惊慌的哎呀叫唤。申大娘忙扶住白老太太,张口结舌的望着湖面说:“老太太,你看,荷,荷塘……”  地面还在震动,荷塘中间慢慢鼓起了一个包,水渐渐朝两边分开。过了片刻,众人赫然看见水心的头冒了出来。接着就是肩膀和身体。所有人都惊的屏住了呼吸,只有白青鸾惊喜的大声喊道:“水心!”  水心全身湿漉漉的,濒临死亡的恐惧战胜了求死的冲动,她被吓坏了,发着抖结结巴巴的说:“小,小姐,好大,大一条鱼,鱼!”话音刚落,便听见哗啦一声水响,一条黑黢黢的大鱼浮出了水面。这鱼几乎跟整个荷塘一样大小,水心正蹲坐在鱼脊上。随着鱼身上浮,荷塘里的水溢了出来,漫到院子里,几乎淹没了众人的脚背。  突然的变故吓得众人惊慌失措,不知是谁带头尖叫,然后就是此起彼伏喊叫声。白老太太自持活了一辈子,经历过无数大风浪,但这样的异象却也没见过。她吓得死死抓住申大娘的手臂,指甲都嵌入到她的肉里。申大娘心中害怕,手臂的疼也不觉得了。她扶住老太太,拉着她就要逃回屋。谁知道地面一个猛烈的晃动,她和老太太双双倒在地上,溅起一片腥膻的水花。紧接着四周又是一片惊叫声。大鱼越浮越高,它的后背上除了水心,还有淤泥和荷花,几乎承载了整片荷塘。   胡翼知这热闹看的高兴,回头说道:“胡力,这动静是不是搞得太大了一点。你干嘛把条小黑鱼变得这么大,稍小一些能驼动那小丫头不就行了!”  胡力脸上神色冷酷,“这世间人心比妖怪还要险恶!不吓一吓白家老太婆,恐怕她到死也不知道还有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件事!”  白青鸾顾不得害怕,她挣脱开吓傻了的响晴,朝水心伸手:“水心,水心!”见水心已经吓得爬不起来,便爬上鱼背,朝水心爬去。  看到此处,胡翼知赞道:“这白二小姐倒是个有情有义又胆大的!你瞧瞧这一院子的人,就数她镇定自若!”说完朝胡力看一眼,发现他面无表情的端坐。这样的胡力,完全猜不出他心中的盘算。胡翼知忙又说:“我可没心软,她的仙根可要定了的!”  那边白青鸾已经搀扶起水心,鱼背上很滑,两个人双腿打颤的人,抓住鱼脊慢慢走回岸上。一回到岸边,白青鸾朝着大鱼跪下磕了三个头,双掌合十口中念道:“多谢鱼神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此后各种节下定当焚香叩谢祭拜。我等凡人,不敢贪恋鱼神恩慧,请鱼神收回神通,小女子感激涕零!”说完又俯身拜了三拜。水心在一旁瑟瑟发抖,也跟着磕头跪拜。  胡翼知哼了一声,“有眼无珠!这条蠢鱼也算是神。呵,到是便宜这小黑鱼了,白受了白青鸾几拜!”  “它也是个有造化的!”胡力伸了个懒腰,“回吧!”  “这就回,不再等等看!说不定老太太就改主意了!”  “改主意?”胡力嗤笑,“这老太婆固执的很,她可不会改主意!”  “那你搞这么一出为什么?”  胡力回身看了一眼抱成一团的主仆二人,“或许鱼神的庇佑可以让她的日子好过一点。总要多争取一些时间来谋取仙根的!”  荷塘里的大黑鱼慢慢沉入水中,暗沉沉的湖面波澜渐渐平静,就连莲藕荷叶也归了原位,仿佛并没有什么大鱼出现过。白青鸾以为是跪拜祝祷的原因,便又携着水心在泥泞的地上磕了几个头。  因为荷塘的四周修筑了一条高于院子的堤坝,水漫出来了却流不回去。白老太太被申大娘从水坑里扶起来,见其他的婢女仆人也都学着白青鸾一般跪在地上磕头,气血上涌,头一昏差点又栽倒在地。闹了这样一出,她心中也十分害怕。在这院子住了一辈子,她也时常在荷塘边撒些鱼食,喂喂锦鲤,从不知还有这样大的一个邻居。那鱼已成气候,看起来颇有灵性,当务之急是得赶紧让老二找个道士来捉妖。  这里动静太大,不等老太太召唤,二儿子白海山已经领着人过来了。老太太见到儿子,端出长辈的架子,自己去换衣服,让申大娘把前因后果给白海山讲一遍。白景洪见二侄女和丫鬟跪在泥泞的地上狼狈不堪,尤其那水心额头破了,更是面色苍白如死灰。他心中怜惜她们,可母亲不发话,他也不敢擅自做主让她们回去,只能先听听申大娘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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