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翼知从门外进来看见胡力对着太真镜左顾右盼,着实吓了一跳。他虽然是个千年的蚌壳精,却十分的不经吓,就地一个滚现了原形来。这也不怪他大惊小怪,这太真镜除了可以探知过去,也是个攻击的法器,是胡力跟鸠岷山的黑瞎子精喝酒时诓来的。这镜子黑瞎子精大概来路也不正,对个用法都支支吾吾说不清。到胡力这里更是胡乱使用,每次祭出来动静都十分大,有一次竟然将他们的老巢大蕉寨轰塌了半边。  胡翼知把娇嫩的脏器藏在壳里,试探的伸出柔软的斧足,瓮声瓮气的问:“胡力,你疯啦!这是在白家,一个不小心,整个白家全部都要化为灰烬!”  胡力斜了他一眼,眼睛还盯着镜子看,手里捏了一个决,朝着老蚌壳一指,几缕青烟过后,老蚌壳又化成了白须白发,一脸鸿学大儒相的胡翼知。老头儿吹胡子瞪眼睛还要抱怨,却听胡力问道:“老蚌,你觉得我相貌怎样?”  一起作伴了这许多年,胡力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胡翼知一点也不惊奇。他朝着太真镜中看了一眼,镜前站立的翩翩白衣少年在镜中化成了一个身高九尺有余的魁梧汉子,腰围虎皮,脚蹬草履,一头红发如钢针根根竖立,眼大如铃又尖嘴猴腮。不但如此,他的左颧骨还深深凹下去一块,看起来十分诡异。这相貌如何还需要问吗?胡翼知虽不止见过胡力真身百回,但还是觉得辣眼睛。他转过头,假装咳嗽了几声说:“到咱们这个修行的程度,相貌算什么,就算变成个潘安的模样又有何难!”他见胡力目不转睛盯着镜中自己的模样,不知他哪里吃错了药,于是又说:“你现在这个少年的样子就极好,方圆百里千里都找不出赛过你的……”  “那你就是说我真身丑了?”  胡翼知张了张嘴,心说,丑不丑的你自己没点数吗?他打不过胡力,这话自然不敢明说,可要违心夸他又实在说不出口,脑子转了几秒钟,说道:“妖怪不都这样吗?我也差不多,嘿嘿嘿……”  胡力面无表情招手把镜子收起来。胡翼知吁出一口气,想起自己找他的目的,凑过来说道:“哎~,今天早课时,我听见白景洪悄悄跟他堂兄说,昨天夜里内院的灯到丑时三刻都没熄灭。白家老太太动了真火,说是家法都用上了。”  胡力闻言一愣,“对二小姐用了家法?”  “对呀!唉~你怎么知道的?你昨天不是去……呀,跟二小姐同坐马车的就是你!你在搞什么鬼?”  “先说说,二小姐怎么样了?”  “我怎么知道!”  胡力斜睨着他,“你既然得了消息,还能不找人八卦。”  胡翼知嘿嘿笑,“倒是瞒不过你!我说呢,那后院值更的婆子怎么那样义愤填膺,说是二小姐下车的时候车上根本没有什么男子,老太太却听信王安的一面之词,执意要让二小姐好看。娇滴滴的一个小姐挨了好几板子。”说道此处,王安收起笑容,佩服的说:“听说,二小姐也是个硬气的。不说载了男人,也不说没载,老太太下死手她也不求饶。后来还是白景洪出面求情,老太太才罢了手!对了,你昨天跑出去一天,晚上我也没见到你人,你怎么坐了二小姐的马车?晚上又干什么去了?”  胡力坐在圆桌旁边,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双臂交叠撑着下巴。春日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木格窗照进来,把少年的白皙的皮肤照的几近透明。他着一身白裳,乌黑的头发束顶,用一根白玉发簪固定,虽然是个懒散的姿势,却还是美好的让人赞叹。他这个样子跟太真镜中真实的模样岂止差了十万八千里,有了真身的参照,他世俗的样貌简直近乎完美。胡翼知在心中赞叹了一回,追着问道:“问你呢?”  胡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大眼睛中黑瞳仁像碧水一般荡漾,直撩的胡翼知心肝具颤了一颤。他知道狐狸都自带三分媚术,就算胡力并不是真的狐狸,可带大他的娘亲是货真价实的狐狸精,生活久了,自然也就无师自通。他心中又嫉妒起来。一样都是幻相,干什么他能扮成漂亮的少年人,自己就要变成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心中叹一口气,干什么?自然是因为打不过胡力,只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变成老头还不够,还得是知识渊博的老头。他一只老蚌,哪里读过什么书。胡力就找了大量的诗词歌赋,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一股脑塞到他肚子里头。为了消化吸收这些书籍,他不知道费了多少的珍珠质。那段时间他几乎都分泌失调了。  老蚌壳正在不忿的回忆自己的血泪史,忽听胡力说:“前几日二小姐摸过的一株得道白牡丹进阶了。”  胡力化作少年人的模样跟着胡翼知在白府念书,他其实也不需要念书,自然有许多种法子让他短时间就变成有学问的人。对于念书一事除了装装样子,大多时候只是无聊。白府这株得道牡丹是他夜里闲极无聊在府中逛荡时发现的。于是成日里看这株牡丹卡在关卡上无法突破就成了他的消遣之一。眼看今年花期将至,错过这次花讯又得再等一年,白牡丹急的叶子掉的只剩下几片。胡力冷眼旁观,算准她今年还是无望。谁知过了两天再去看,早春时节白牡丹就打出了硕大的花苞,花萼处隐隐有红气包裹,正是进阶之兆。胡力算过白牡丹的道行,她自身实力未到,除非有人助力否则不可能提前进阶。闲着也就闲着,于是他就查看了太真镜。  太真镜中,白府二小姐戴着面纱游花园,路过时摸过这株牡丹。一个凡人不可能提供这样大的助益,除非她不是凡人。  胡翼知不知道这中间的曲折,他忙问道:“所以你借故坐了二小姐的马车,取了她的头发去七真观验证?”  “对!”胡力扭头看他,“结果是,这府里不止大小姐白火凤身有仙根,二小姐白青鸾也有!”  “真的!这白府真是主坟冒青烟,一门竟有两个仙人下凡历劫。”胡翼知一脸兴奋,突然又垮着脸说:“可惜了!白家老太太以前是压着不让二小姐出嫁,可昨天晚上她发了话,说是再不留她,要立刻通知姜家,等姜家的长子姜鹤平从冀东回来就要让她嫁过去。估计也就是这两三个月的事情了。她要是不嫁,我们还可从长计议,说不定就不用等上五年,等白火凤守寡回娘家来!”  从前胡力只盯着白家大小姐,到从未留意过二小姐。他诧异的问道:“白青鸾既然订了亲,为何没有早嫁过去?以她现在的年龄看,已经是个老姑娘了!”  “那你可问对人了!这个我早打听过,说这个姜鹤平身体不好,年纪轻轻就成了痨病鬼。大老爷在世的时候就让人去姜家取消婚约。姜家不同意,只是拖着。后来大老爷去世,这事就一直搁着,姜家不来提亲,白家也不说把二小姐嫁过去,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既说过退婚,那现在还怎么嫁?”  “唉,谁让白家老太太不待见二小姐母女!老太太要递帖子去姜家,姜家还不高兴疯了。毕竟姜鹤平身体不好远近皆知,找个通房丫鬟容易,要找个家室清白的小姐做正室可就难了。”  胡力皱着眉头,“白老太太这个恶婆娘,真是讨厌!”  胡力很少表现出明确的爱憎,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到让胡翼知吃了一惊。他正盘算着如何套出些话来,却听胡力说:“可惜了二小姐这样一个美人!”  这话大大勾起了老蚌的好奇心。美人?狐狸窝里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一个凡人再美能美的过胡三娘?可惜他还没来得及问,胡力猛的站起来,手上掐诀消失的无隐无踪。  昨天夜里白青鸾背上挨了白老太太好几板子,虽然没破皮,但当时就肿起来。现在只能趴在美人塌上,胳膊下垫个枕头,侧着身体翻看一本诗文集子。白景洪苦着脸进来,看见二姐还有心情读书,想好的一箩筐安慰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白青鸾见他进来,笑着问道:“下学了?快到午饭时间了,这会儿你过来干什么,奶奶找不到人,该又要生气了。”  二姐聪明豁达,从不纠结于眼前,如今看来,白景洪怀疑她不是不纠结,而是根本就不反感嫁去姜家。心中劝慰的话无从说起,白景洪便放下念头,关切的问道:“还疼吗?”  同样是孙女,奶奶把大姐疼到骨子里,可就是不待见二姐。从前也听母亲说过,当初爹爹娶二娘,奶奶不同意。爹爹却魔怔了一样,几乎闹到以死相逼执意把二娘娶进家里。这大大挑战了白家老太太的权威,从此便对二娘没有好脸色,连带的二姐也不受宠爱。爹爹在世时,她们母女二人还有爹爹护着。爹爹一过世,二娘差点被逼得殉葬,后来还是在二伯的斡旋之下,才去了流云庵中静养。说是静养,其实也就是被赶出了白家。这前尘往事说出来让人唏嘘,白青鸾却总是淡淡的。于是阖府上下,喜欢她的人觉得她通情豁达,和蔼友善,不喜欢她的人又觉的她孤傲默然,故作清高。相比胞姐白火凤,白景洪却更喜欢二姐,她温和的模样总能让他焦躁的情绪安定下来,声音柔柔的,绵软悠长的像七弦琴一曲终了的袅袅余音。  白青鸾眉毛都皱成了一团,皱成一团也是个美人脸。她伏在枕头上难得对着弟弟撒娇, “疼!不过读些诗文就忘了疼了!”  白景洪到塌边蹲下,从姐姐手上抽出书,“你就该好好养着,现在还读这些劳神费力的东西干什么!”话虽如此,他还是就着白青鸾翻开的书看了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白景洪气的猛地把书合上。“姐,嫁去姜家你就一点怨言也没有?你要是不愿意,我去跟奶奶求情,再不行,那就跑吧!嫁去姜家,跟进了坟墓有什么分别!”  白景洪十二三岁的年龄,稚气未脱,一脸的愤慨,激动的耳朵都红了。白青鸾跟这个小五岁的弟弟很亲,她伸手把弟弟散落的几缕头发捋了捋,点点他的鼻子,笑着说:“景洪长大了,能帮姐姐出头了哟!”收回手,眼睛看向窗外,一只海棠探过头来,粉色花瓣由深及浅,层层晕染开。白青鸾目光落在花瓣上,轻轻的说:“其实也没那么差,十年前我曾见过鹤平哥哥,那会他也如你这般大,模样也不错,性格也好!若不是河间瘟疫,他自愿当姜伯伯的助手在疫区累坏了,也不会得肺痨。姜家世代国医圣手,总有办法治他的。八年前就听说他马上要死了,到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若不是爹爹心疼我,我早就嫁给他啦!就算是人死了又如何,嫁人嘛,不过是换个地方生活!景洪,嫁给他我是愿意的!”  白景洪猛地站起来,“那是因为除了他你没见过别的男人!”  “谁说我没见过!”白青鸾笑了,“我们家景洪将来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白景洪脸刷的红了。他没被这赞美冲昏头脑,他环顾四周,屋里没有人,连水心也早就退出了房间,于是压低声音说:“姐,这次奶奶是来真的了!逃吧!这些年我也攒了些银子,若是不够,娘的私房钱我也知道收在哪里。找个地方躲起来!你也说了,不过是换个地方生活,何必要去姜家。我出去找个隐秘的所在,给你置办个宅子,等过几年再说!”  白青鸾神色淡淡的,“过几年是几年?又等什么,等鹤平哥哥去世,还是等奶奶去世?”  这话太惊世骇俗,白景洪虽心中这样想,嘴上也没敢说出来。见二姐口无遮拦,忙俯下身捂住她的嘴。白青鸾拉开他的手,“你安心读书,别操心了,随我去吧!”  “二姐!”  白青鸾还是笑,“我娘亲还在流云庵,我哪里也不去!难不成还要带着她一起东躲西藏?她定是不肯的!”这话不错,自从嫁到柳家,柳絮为了讨好老太太,一味逆来顺受,早就养成了奴性。当初老太太婉转叫她殉葬,她二话不说就去撞墙。后来白青鸾好说歹说才让她打消了求死的念头。在白青鸾看来,母亲今生的执念是能让老太太能真心接受她,哪怕是爹爹去世了,这执念也没有丝毫消减。如果女儿出嫁能达成这心愿,她定然是千般愿意万般赞成的。  白景洪当然也知道这点,他一跺脚,把手上的书朝地上一丢,转身跑了。  白青鸾怔怔看着弟弟的背影,发了一会呆,伸手去够地上的书。够了半天没够到,正要站起来,从窗户里翻进来一个人,帮她把书捡起来。白青鸾惊讶的看着来人,“这是女眷内院,你怎么进来的?”  胡力有些腼腆的的把书递过来。“我翻墙进来的!听说小姐因为我挨了打,就想来看看您!”  “那么高的墙也能翻过来?”  “能!”胡力一袭白衣,答的爽快。  “会武功?”  “略懂一点皮毛功夫!”  白青鸾笑了,“那昨天晚上呢?你怎么出车厢的?”  “我从后窗上跳窗跑的。本想着我跑了,小姐就平安无事了,哪里知道……”胡力一脸愧疚的低下头。  白青鸾摸了一下脸,手上落了空。多年来她养成了对着陌生人戴面纱的习惯,面对胡力还有些许的不习惯。她声音轻轻的,语调却有些俏皮,“哦,不怪你!我做了让奶奶不高兴的事情,她早就想收拾我了!”  胡力‘噢’了一声,站在白青鸾二尺开外的地方看脚尖。白青鸾突然发现自从他跳窗进来,左手一直都背在身后,便笑着问道:“你手上拿了什么?”  胡力闻言,艰难的把手从背后抽出,向前走了几步,把手掌摊在白青鸾面前。一颗硕大无比的东珠,剔透晶莹,闪着莹白的光。“送你!”  这着实让白青鸾吓了一跳,这样好成色的珠子,在城里能置办一座大宅子了。她伸出白皙的手,把珠子捏起来,对着光亮仔细看。珠子饱满圆润,确实非常好看。把玩了一会儿,她把珠子递还给胡力,“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如此谢我。奶奶生我的气也并非全因此事,你不必挂怀。”  胡力没有接珠子。凡人觉得这珠子贵重,老蚌的肚子里比这好的不止百余颗,当真算不得什么。他说:“就算小姐挨打不全为了此事,却因此事而起。请收下吧,不然胡力总不会安心的!”  白青鸾看着面前比白景洪还小一些的少年,他深潭般的黑眸里全是溢出的真诚。突然脑中出现了荒谬的念头。见过她的人都夸她是天仙下凡,那么跟眼前的少年郎比起来,谁更美一些呢?这念头吓了她一跳,自觉荒唐,随即掩嘴轻笑起来。  白青鸾见胡力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忙掩饰的说:“我是想这么大的珠子要干什么用?若是做成朱钗,这么大一颗戴在脑门上,可真滑稽!”  胡力在脑中想象了一下白青鸾头戴东珠的样子,也觉得这么大一颗珠子戴在头上的确不太合适,便也笑了。他想了想说:“那你便让水心姐姐给你磨成粉,涂在脸上对皮肤也是顶好的!”  白青鸾平日并不常与人闲谈,可不知为何,愿意跟胡力多少上几句。她笑着问道:“珍珠粉对皮肤好?姑娘家的事情你知道的到不少!”  胡力羞怯的低下头,“白家家塾藏书丰富,我从书里头看的。”说完生怕白青鸾要问他从那本书里看的,只能继续做出羞怯状,“这是我偶然从老蚌里得来的,不值什么钱,请二小姐务必收下!”说完便翻窗逃了。  屋里卷起一股柔和的风,吹得窗前纱帘翻飞。胡力速度之快让白青鸾疑心他并不曾来过,不由得握住东珠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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