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消失的冬天 “我们家难道就不穷吗?” “顾宁静!就是我们家这种经济条件,才希望你找个好些的,可你找了个比自己更差的!” “我不要钱!钱又有什么用?我只要他爱我!” 我姐姐的声音也许让我妈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许是后悔。她的眼睛暗得厉害,“钱没有用?顾宁静你好大的口气!你以为饭是爱情做的哟?等你老了有了孩子了,我看是钱重要还是你的爱重要?” 说到“孩子”这个词,我妈立刻变了脸色,她用力抓着我姐姐的手腕,“顾宁静,你是不是在他们家过夜……没有?他那个疯子妈妈早就告诉我了,你还吃人家的鸡腿,吃得津津有味是吧?还喊人家妈,你怎么就这么贱?” “我贱还不是遗传你吗?”我姐姐的声音,没有我妈妈的歹毒,她又挨了一耳光。“顾宁静,你真是被那小子迷得够晕呐,下药了?”我妈看着我姐姐可怕的眼光,“嘿嘿”冷笑,继续说,“你是不是被那小子给破了下面?” 我当时正在场。我当时只听见她们脏话连篇。十二岁的我,咬着舌头,开始刺疼。我看见她们争着吵着,一向那么乖的姐姐,居然冲我妈吐口水,她说,□□妈B!我总觉得时间是混沌的,我认识的,了解的,正在冲我扔石子。 血流成河。很多人在血流成河,全都是我认识的,包括我自己。 我仿佛头破血流。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看着哭闹的姐姐,她的眼睛,我一点都不觉得熟悉,就好像有东西吃光了她。我再长大点,她就是空空的一团。我要摸着那空空的一团,流泪还是微笑好呢?呐,你是谁呢。 我记得我妈火冒三丈,抓着我姐姐的衣服往门外走,她一边往死里抓,一边认真说:“顾宁静!我要带你去检查,看看你下面是不是被人破了!”我姐姐抓着门,死活不走,整张脸没有一处是干的。眼泪发亮。 “你就是贱!就是贱!”我妈用力掐着我姐姐的手腕。 我相信我姐姐什么也没有干,她只是被言语羞辱了,一切都像不要脸的笑话。她年轻,她要面子,一旦触犯到面子,任何话语都会发飙。我拖着姐姐。我说:“妈,求你了!不要带走姐姐!” 我满脸的泪水,像针头。 好在我妈停了下来,不过她说:“顾宁静,你要答应我和那小子断绝关系!那小子给你买了什么,我一一掏钱还给他!” 我姐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泪水闪耀,又悲伤。 谢帆自己根本没有钱,他的钱都是土地征收时政府补偿的六万块,一直是这六万块让他挥霍。新衣服。洗面奶。面膜。手机。还有那一只大熊猫。我妈全还回他了。 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我以为会是这样。也只是我以为。我姐姐还是私下跟谢帆在一起,她一开始连我也瞒着,可是后来她需要我打探风声,守门口。我对姐姐说:“你干嘛老缠着他?你这样我妈见了又会打你的!” 那是我姐姐第一次瞪我,她说:“顾心尚,你懂个屁啊!” 声音太冷。我当时就红了眼眶。其实我和姐姐并不是一直都很好,我们也曾小吵小闹过。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在我五岁吧。我比现在还要倔强,还要霸道。年幼的时候,我曾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姐姐吵起来,我像个要膨胀的气球。 我吵不过我姐姐,便随手拿起一本书冲我姐姐扔过去,她肯定是猝不及防,才让我的书那么准确地冲她的脸划过去,像一道风,像长满锯齿的风。“哗啦”一下。我看见她的眼下有一道血痕渐渐地显出来,由浅到深,直到皮肤开了口子。挂满血珠。 我才想起那是一本薄薄的新书,尖角的地方非常锋利,就像扑克牌一样,把我姐姐的皮肤弄出了血迹,它们滴下来的时候,我觉得我要完蛋了。我要死了。我的脚软绵绵,我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歹毒的人。 我目瞪口呆。我以为我姐姐会尖叫,会哭,会向爸妈告状。那时候姐姐是爸妈的宝贝,而我什么也不是,却张牙舞爪。却没有资格。 可我姐姐只是让我拿纸巾,我偷偷去拿纸巾的时候,随便拿了瓶黄道益的药油。我看见姐姐将脸上的血迹抹去,白纸巾加红是那么触目惊心。 我说姐姐,对不起……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没了姐姐,我以后怎么办? 我给姐姐搽药油,那东西辣,我不敢怎么弄,又在眼睛下,我只好随随便便涂了几下。这样子,她就流了眼泪。她说是辣的…… 那时候是冬天的晚上。我姐姐说冷。不知道是不是药油涂太多了,那东西也凉。钻骨地凉。她说,心尚啊,抱抱我。 心尚啊,我好冷。 我们一直睡在一起,我姐姐是手脚容易冰凉的人。她那么冷,我以为她要死了,眼眶又浸了泪水。我抱着姐姐,她有时候会抖。抖得像一棵树。 我想起伤口。它是朱红色的,一条线一样细,可如今过了这么久,它还是在我姐姐的眼睛下,不过变成了一条泛白的线。它还在。永远在。咬着她的皮肤,和我的心脏。 我觉得爱情一定会有诱饵,等上当了就会不顾一切了。我姐姐喜欢谢帆,一定是他在用那些卖地的钱,一点点诱着我姐姐。我和姐姐都很苦,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裙子、玩具、零食,一样都没有从家里得到过。越是不给,就越是渴望。 越是渴望,就越是蠢蠢欲动的贪婪。 我姐姐说她一直在忍。我想她已经忍够了。她要自由,她要未知的疯狂。所以,当有人给了她糖果。一点甜头,引来心脏的跳动。在学校门口拿着巨大的玩偶,把头埋进去,自己是那么小巧,看别人离开时冲自己露出的羡慕目光。可以得到一大朵的玫瑰。吐露着芳香。我看过一段文字,叔本华说那都是植物的生殖器,无知的女人还在闻着它们,说香啊香。 我姐姐的爱情是奋不顾身的。我一开始讨厌那个叫谢帆的男人,不过我也曾因为他的金钱给心软了,他给我买了零食,我可以痛快大吃。当然,一开始他要是什么也没有,我姐姐就不会扑过去,直到他什么也没有了,她也不愿意离开。 只有我妈恨不得谢帆也跟他爸去了。这辈子都别想得到我姐姐,可是他们在同一个教室,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办?拆呗! 初三寒假的时候,我妈让我姐姐换所学校,我姐姐说,都快毕业了,不换。我妈说,必须换,我才不会让你们有见面的机会。 我姐姐死活都不换,我妈就说:“顾宁静,你果然和那小子没有断!” “你为什么老阻止我们?” “阻止?你才几岁?怎么?你痒啊?骚了?”我妈的声音往我姐姐的耳朵割去。 “呸!”我姐姐恶心了,冲我妈吐口水。 “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给那小子下药了?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你神志不清,是非不分了!”我妈的嘴巴磨着口水,“顾宁静!他有什么好的!那个豆丁有什么好的?他矮得像个女人!还满脸痘痘!又没有爸爸!你看上他哪里了!” “豆丁”是我妈给谢帆取的花名。我妈说他说是“骇猪仔”,残疾,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姐姐的声音也是响亮,“我们不是也没有爸爸吗!”话一说完,就像纸一样飘了,我妈力气一刮,打在我姐姐的脸上。 “顾宁静!你已经没有了心智!你太吓人了!”我妈的眼睛其实有了泪水,可她不让它流下来,就飘在眼眶里,我妈又说,“顾宁静!你再找那个男的!我就找人把他给杀了!” 我姐姐“呵呵”一笑,“你以为在演电视啊?你杀啊?杀人要做牢的!” “把他拐远远的地方,杀干净些,没爹,娘又是疯的,谁愿意找他?花钱?呵呵!他们家关系跟村子里的人也是冷漠,有些人都不知道有这个人在呢!笑死我了,他们家连亲戚都不串门!他死在林子里都没有人知道!” 我妈其实是吓我姐姐的,她一个女人也无依无靠,上哪里找什么杀手,只是我妈讲得太绘声绘色,太铁石心肠,太干脆。我姐姐那人又是被爱包得密不透风,听到一点危害他的事她就疯了。慌了。整个世界都是不安全的。 我当时在郑柔的家里。郑叔叔在上班,付阿姨病又犯了,躺在医院里,鼻孔里插着两道管子。很丑。 我答应郑叔叔留下来陪陪郑柔。郑柔的眼睛,很多时候,我觉得郑柔的眼睛都是水,那种悲伤,我形容不出来。 我还不知道家里的事,当时我和郑柔正在看《百变小樱》,里面有一件裙子我特别喜欢。又看到小樱最喜欢的雪兔,我看得仔细了,觉得越看越像没有戴眼睛的郑柔。皮肤雪白。瞳仁很浅。笑起来那么温柔美好。 有那么一下,我觉得长大后的郑柔会不会和雪兔哥一样,看着郑柔的脸,他们俩重合了。像温柔的初雪。郑柔也会给我糖果。推开他柔软的掌心,一颗大白兔奶糖。那时候大白兔奶糖还是软乎乎的,他们说是用炼乳做的。 虽然电视大声,但我还是听见了从我家传来的声音,太可怕了。一下子击穿了我的耳膜。我告别郑柔,往家里跑去。我回家的时候,我妈从里面讲:“心尚啊?” 我说是。 我妈又说,“把门关了,免得别人看见听见当笑话。”我觉得我妈是想说“家丑不可外扬”的。或者是,“往死里要人命” 。 我把门关了。听见她们的声音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夸张的。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像某部恐怖片。不过他们最后都死了。无人生还。 我走进厨房一看,我觉得恐怖片也不过如此,比生活还是要差点。我头皮一阵发麻,眼睛里的东西在刺我的眼球。我看见我姐姐在拿一把水果刀,把手掌要比长,正想往自己的脖子抹去。那种坚定是冷的,她不看我,她只想着死。 我妈拿住她的手,不让她动。那把刀我常用它来削铅笔。因为太锋利,总是削没了一大块的笔皮。我妈的声音绝对不像平常,是陌生的,“顾宁静!你居然想为那个小子去死!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哟?你现在真是给我丢人现眼!顾宁静,我生你出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你变成这样!你居然以死来吓我?我告诉你,就算你死了,那小子也会找别的女人……” 我妈又说,“不,就凭那小子,又穷又矮又丑!除了你这么傻上钩,哪个姑娘会喜欢他?顾宁静,妈是救你!把你往那沼泽里拉出来!妈一放手你就毁了!妈是过来人,你不会幸福的!你会后悔的!听妈话!忘了那小子!” 我一向觉得姐姐是温柔的,不会生气,无论怎么气她,她都是呵呵一笑,没脾气。人当然是有脾气的,只是有些人的底线很难踩。碰到了就是一场血肉横飞。 要么,癫狂。 “什么不会幸福?你就是觉得谢帆没有钱,嫌弃他是个穷小子!你只在乎你自己而已!在乎我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利益!你不过是个自私的母亲而已!” 我姐姐的声音和我妈的声音乱成一团。很像很小很小的我们,那时候我才刚出生,还是个小婴儿,日日夜夜只会哭,一天比一天哭得大声。那时候我们住在爷爷奶奶家,那是红砖房,我们全家人都睡在一张床上。我姐姐喜欢睡在我妈肚皮上,一放到床上就很知趣哭个不停,而我睡在他们旁边,我爸的呼噜打得很响。 冬天的时候房间是那种死人的冷。老被子塞的不是棉花,很重,又不暖和,漏风,像加了砖头的报纸一样。还有霉味。我们俩姐妹在小小的房间里一同哭起来,谁想要说话都听不清楚。就是一团乱。很像那种声音。 好吵。要透不过气了。 尤其,有一抹血迹出现。血腥味使每一个人都不安。我看见姐姐的脖子上的皮肤划开,但还不算深,血小板几下就凝住血液。 只不过那画面实在是太难忘,就这么安在视网膜里,红成一片。我也叫了起来。哭了起来。我看见姐姐一脸的痛苦,空洞的眼睛。连恨都没有。最可怕的就是死人的那种。太像了。像极了。使我手忙脚乱。 “姐姐!你干嘛啊……”我是哭着讲的,“你干嘛啦!干嘛…………”刀子被十二岁的我拿去,谁都没有动一下,只有我在动。刀面有血迹。 最后我听见我妈有气无力的声音:“顾宁静,妈不是害你!是他害你!你为什么不懂呢?……你给我听好了,我不准出你家门一步!” 我看见我姐姐抖得厉害。这种抖,一定带着疼痛。 我姐姐要好几天没有出个门,妈妈走之前会用钥匙锁上,搞得我也不能出去。有一次郑柔在门外叫我,他说:“顾姐姐,你怎么都不出门了?”我随便敷衍了几句,我总不能说,我们家在锁我姐姐吧。像犯人一样。 有时候,我觉得我姐姐已经是个肝肠寸断的人了,整天魂不守舍,再这样下去,她就像墙一样没了生气。她连房间不能出去,而我可以去到客厅,阳台。冬日的阳光看起来那么美好,照在防盗网的铁丝上。 我看见了谢帆。我一直都看见他,只是我没有理他。他整天在我们家楼下走来走去,心急如焚的样子。这次他看见了我,沉默的嘴唇,好像在说,你妈在家吗? 我说没有。他才大起声音来,那你姐姐呢?她……好吗? 不好。我实话实说。 我还说,她很糟糕。 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夸张的黑眼圈。他说我可以去看她吗?我摇摇头,他以为我狠心,又加了一句求你了。直到我说门被锁了,我没有钥匙。他才垂下头。我多次以为他的脑袋会掉下去。就像电视上砍头一样。 他就是不走,要是被我妈看见了他,我觉得画面会很狗血。天气冻得慌,广东除了不下雪,就算有点太阳也是假象,那种刮风的冷,令人抖到骨髓里头。他的脸与鼻子都红,穿着那件牛仔外套,长长的染着颜色的刘海在飘扬。我对他说,你去我们区的门口守着吧,反正都是守,你这样在我们家楼下很危险呢,万一我妈回来你往哪躲?再说啦,我妈要是见到了你又把气撒我姐姐身上了。 他很听话,只是嗯了一声,就默默地往我们区的大门走,背影越来越弱,阳光打在他的身上,这样一看。他的确像尘埃。 我回到房间,光线暗得慌,打在我姐姐脸上却是煞白,那种眼睛没有光芒,只是空洞地看着天花板。那些尘埃。来来回回的尘埃。像极了没有灵魂的人。直到我说我见到了谢帆,她的眼睛才像鱼有了水一样,亮着,仿佛要吞噬我。 “他在哪里?” “刚才在楼下,不过我怕妈见着了,让他去大门口守着。” 她“嗯”了一声。垂下脑袋。后来,她在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利利索索地写下,太过干脆了,让我觉得她没有在思考。她把纸对折,折成短短的四方形。她的眼睛看着我,头一次我觉得她的眼睛里看的不是我。 我就是个影子。 她说:“心尚啊,帮姐姐做件事好么?” 我说:“什么事?” 我可能猜出来了,有时候我还挺聪明的,我就知道这张纸是与谢帆有关的,我姐姐说,心尚啊,帮我把这张纸偷偷送到谢帆手上,吃了饭就去,一定不能让妈看见,把它藏裤兜,你也不能偷看,这是姐姐的秘密。 她说,心尚啊,姐姐没求过你,就这一次。算是姐姐求你了。 静静的。默默的。我们的房间终于挤不下两个人。我“哦”了一声。仿佛“哦”出了天崩地裂。只是一切,风平浪静。 我吃完饭,就跟妈说要去新华书店买橡皮擦,她答应了,她不管我,她现在只管我姐姐。恨不得看穿我姐姐的一举一动攥得是什么。 我走到楼下,裤兜里东西仿佛发热,我还是没有忍住,打开来一看,漂亮的字迹扎入了我的眼球。这些字我都认识。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果然,心脏也是疼痛的。 我走完那条长长的巷子,在大门口,就小卖铺的地方看见了谢帆,他还没有离开,他的皮肤发红。他的眼睛也是红的。他看见了我,“喏,心尚啊。”他的声音有些老气。不好听。 我看着他的大板鞋,他虽然个子矮,但脚很大。脸上的已经不是痘痘,而是痘印,他看起来通红。 “这是姐姐让我给你的。”我就那么用力塞进他的手里,然后掉头就走。我没有看他的表情,没有去看他有什么感想。只有风。那么那么有存在感。 我知道他拿着纸面的时候,手指会抖,像我一样。他一定将它攥进裤兜里,虽然手指已经冰冻,但心脏是火热的。他转过身离开,但他一定会来的。就在今夜。 而我,不停想着纸上的内容,回去的路短短的,只有风绵长。绵长。灌到我的胸腔里。纸上是我姐姐亲手写的: ——带我走吧,如果你爱我,就在今夜12点带我走。 …… …… 我擦掉刚掉下来的眼泪,风一吹,我的脸刺刺地疼。我回到家中,回到房子里,姐姐在床上躺着,我也爬到床上躺着。 “你给了吗?”她问。 “给了。” 我们看着天花板,上面还住着人,每一层都是别人的房子。他们装修的时候,就那么隔着楼板传过来。 那一天晚上,姐姐给我讲了很多曾经的事,其中将词语讲得最用力的是关于爸爸的事。爸爸。我读这个名字舌头刺疼。我差点就要忘记爸爸长什么样子了,就像一棵树一样,我不注意它有多少片叶子。我爸的脸,有时候就是一团影子。 比影子更加糟糕的是,他再也没有移动的可能。 姐姐说顾心尚还是婴儿的时候,爸爸妈妈整天在吵架,由于妈妈生了第二胎,感情更像漏气一样,妈妈照顾着爱哭的心尚,又骂着经常去外面鬼混的老公。 有一次,爸爸回来的时候看见妈妈在翻他的手机,其中有一条信息是女人发的,用词暧昧,妈妈就扯出各种难听的话和爸爸吵起来,仿佛两个仇人,大动干戈。继续着水深火热。 爸爸披上衣服,扬言永不回来,然后甩门而去。当时,妈妈拖来才几岁的顾宁静,用力按住她的肩膀,说,顾宁静啊,你去找你爸回来!你要是不能让他回来!你也就别回来了! 妈妈就这么铁石心肠地推她出去。然后关上门。而婴儿的顾心尚,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哭泣。只是无能为力看着。不知道姐姐顾宁静在门外有多么害怕。 那是个接近十点的晚上,农村穷,外面没有灯红酒绿,自然就没什么人,就野狗野猫没人养窜来窜去。星星也寒人得慌。 顾宁静穿着拖鞋跑了出去,顾不得两腿在抖,终于追上了爸爸。那时候爸爸的头发还是黑的。那时候,他的肩膀在顾宁静眼中还是巨人。还是山。还是牢靠的。 “爸!” 顾宁静叫了一声,可爸爸没有回头,那么坚定,像是不要她了,不要她珍惜的,爱着的。顾宁静都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只是夜晚太黑。恶犬在吠。她又叫着爸爸。月光如水。其实,更像万年不化的雪。 顾宁静心里只有走之前妈妈说的,爸爸不回来你也就别回来了。不回来去哪?给这狗叼去当肚子肉吗? 恶狗也不懂事,时不时想跑过来。 再懂事的顾宁静也哭了起来。这一哭,总算让爸爸掉过头,看见小小的顾宁静把嘴巴扭曲着。太伤心了。就是痛苦了。 爸爸拍了拍顾宁静的身体。牵着顾宁静的手。回去吧。爸爸说。顾宁静没有声音了,只是默默地看着地面的影子。两个人。 还好。是两个人。 “这是我唯一还觉得爸好的时候。”姐姐这样对我说,“因为最后,他还没有完全放弃我们。” 我也想起了从前的事情。不过,我想到的是,他们最好放弃。 爸妈总是在深夜打架,无非掂起过去的事来称斤。或者,钱包里的钱太让人委屈。日子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太没用了。 他们吵的时候,会动手动脚,有时候我妈急了就冲我爸扔东西,甚至急了往电视砸,我爸会破口大骂。什么词语都组得了。新鲜到恶心。 我和姐姐躺在床上,早就被吵醒了,脏话像1234一样传到耳边。我总觉得有一方会掐死另一方一样。或者把刀捅过去。反正,总有一方活不了。夜晚咚咚叫。我妈鬼哭狼嚎的声音。总令我觉得。我也要死了。我活不长。 我害怕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所以如果要死,我会跳过等待,“想死”比“死了”还要可怕。 那时候,姐姐就会把我抱得紧紧的,我们在被窝里抖个不停。像野猫。或者像哭的时候。而我们的耳朵,消化腐臭的词语。也许姐姐和我一样,总觉得活不久了吧。就要死了吧。夜晚是那么温柔,比白天太软了。 玻璃杯掉在地上支离破碎的声音。爸妈的互骂,像一次次的刀尖。果然。让我觉得死掉了也好啊。爸妈的声音,很久很久都能在心脏里把花朵腐烂。 我抱紧姐姐。我不愿意再回想过去了,趁我还对未来还贪心时,我不想痛苦了。我是多么渴望幸福。那么那么想。就要发疯了。 睡之前,我软糯地说:“姐姐,你后悔吗?” 姐姐回答:“不后悔。永远都不会后悔。” 我没有看见她的眼睛,表情。不过我知道,那一刻她的眼里没有我,只有一个男生。一个男生就够了。 我没有睡过去,我装睡,就像我姐姐一样。在接近十二点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然后离开。轻手轻脚的声音。或者说,不会有声音。她是在我妈洗澡之前偷偷把钥匙拿了出来。她开了门,走下楼梯。一定很高兴。 我也起来,没有穿鞋,尽量没有一点声音。我站在阳台上,风很冷,我也没有穿外套出来,就一件薄薄的打底衫。冬天的夜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什么都没有,只有冷风。只有街灯与影子。 我往楼下看,是姐姐还有骑摩托车的谢帆。他们俩站在一块,影子被拉得太长。有些猖獗。我姐姐兴奋地抱着谢帆,像抱着唯一的星球。紧密相连。缺一不可。 那么那么用力。把年轻的气息,肆无忌惮发挥。 我恨那个叫谢帆的男人,恨到把牙齿咬得发响,我恨死他了,恨他的理所当然,我也恨自己,我恨自己什么也不是。站在那儿,我不知道该干嘛好。我连声音都要捏住。 大风在吹,用力到把我家客厅的窗帘都飞起了。他们戴上头盔,就像两只黑色燕子,即将去远方。等到他们消失了,我也还是站在那儿,直到我发现自己的皮肤冷得没有温度,冒出了恶心的疙瘩。黄色的窗帘还在那儿飘。 我回到房间里,看了好几遍,就好像我走错了地方,才明白什么也没有变,不会动的东西都不会动。不会离开。我姐姐只拿走了一件外套。一双鞋子。其他的保持原样。连她曾经最爱的书也晾在桌子上。没有写完的作业本。从小到大的奖状。书包。文具。 以及她曾经最爱的妹妹。妈妈。 他们一个个都走了。 曾经很注重的,全都没有带走。曾经以为会一直这样的,全都在一瞬间变动。物是人非。他们在初三的冬天离开了,没有过完毕业,就差那么几个月。就中考了。而几百的试卷费早已经交了。不能退还。 我睡在床上,被子的温度早已经消耗,我的皮肤也冷,不知道还暖得了什么。我妈什么也不知道,睡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而我流着眼泪。我没有说话,我其实会自言自语,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想起一件事。我妈生我的时候,计划生育非常严,只能生一个。当时我的出生是要交罚款的,虽然我是我妈躲躲藏藏生出来的,却还是瞒不了计划生育的那些人,某一天他们走上我们家来,吓人极了。 我没有哭,是我姐姐哭了,又不是来抓她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她会小心翼翼地抓着我妈的衣角,然后泪流满面地说:“妈,给他们五块钱吧!不要让他们带走妹妹……” 顾宁静的眼泪就像花一样,现在想起也是那么闪闪发亮。只不过小小的她不知道,哪里是五块钱可以解决的事情。只是她的妹妹,扁嘴也哭了。仿佛,我们永远也不会分离。谁也带不走我们其中一个。 眼泪在我的皮肤外,透过房间,甚至书本,一切被回忆包裹的东西。缓慢地被风干。 “心尚啊,姐姐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也想去。姐姐会带上心尚去吗?” “会。” …… 骗子。明明最后,把我丢得远远的那个人,是你啊…… 姐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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