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舌头    自从我姐姐恋爱了,她就喜欢往厕所里钻,那儿有一个大镜子嵌在洗手池的墙上,只要有空她就占着镜子照个不停,梳头发,整理衣服上的边边角角,扯眉下那些杂毛。她放下头发时,额头的发际线从中间分出一条白线,扎上马尾露出白亮的额头,两条眉毛又黑又浓。  星期天的时候,我看见她一大早就在厕所里弄这弄那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上了洗面奶,又敷着两块钱一张的黄瓜面膜。接着换上了一件我没有见过的新衣服。  “啊啊!妈给你买衣服了?”我表现得非常夸张。甚至,我要是听到我姐姐说“嗯”,我可能会暴跳如雷。因为我家现在这种情况,穿新衣服是奢侈。  “没有。他买的……”  刚开始我还听不明白,眼睛像一层雾气一样,接着我想起了“他”就是骑着摩托车的那个男生,我拨开这层雾,只是“哦”了一声。我不太高兴。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男生。不可否认的是,他正在从我身边抢走我姐姐。  事实上,我实在是最底层的穷苦人,恨不得得到一点甜头,要么,天降美食。我的口袋摸不出一分钱,那种口袋几乎摸出底翻个遍也没有找出什么东西来,总让我被空气一样巨大的失落塞得满满的。所以,当他为了接近我姐姐而讨好我买上各种各样的零食时,我的抵抗一点点柔软,一点点被□□,像拔一根头发一样。  他很大方。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  每次我都去当电灯泡,因为我知道约会就代表有吃的,我们去甜品店点了两个蛋糕,我自己一个人吃一个,而他们分着吃。他们咬着叉子,捣下一块柔软的蛋糕,然后互相喂着对方吃,谢帆嘴角里沾着奶油,我姐姐就用食指一点点擦拭。然后将脏了的食指伸进自己的嘴巴,像舔棒棒糖一样。  我可能真的站在贫穷的底下太久了,我根本不管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我只盯着面前的蛋糕,一块又一块塞进嘴巴里,然后用力咀嚼着,就算吞进胃里,我还是不放心眼前的蛋糕会不翼而飞。说真的,我现在只需要幸福。  需要甜到腻的幸福。就像我姐姐只需要爱情一样。    我一直都不知道姐姐还有这么一面。在我看来,姐姐就是个拼命学习的女生,那种学习是没有呼吸似的,脑袋要一直热。姐姐说,别人晚上复习到十点就停止,而另一个复习到十一点的可能会超过他,而多一个小时机率更大,所以她要从晚上七点复习到凌晨一点。那么,即使学习再难也不会比人学得少。  我妈总说姐姐是个当大学生的料,而我,她说我是要饭的,吃饭拿碗的时候就像一个小乞丐样。  我妈说得有道理。大人对我的见解都大同小异。老师说我脑子这么笨,长大只能去种田。其实,我不讨厌种田,我喜欢周围都是庄稼,庄稼就是食物,有食物肚子就不会饿着,挨饿的感觉太可怕了,整个肚子都是空气一样膨胀,是空荡荡的,除了有食物挤出这股空气气外,我再也不能拿空着的肚子思考了。我有片庄稼,想想我都觉得满足。  我可能还是不太了解姐姐,我以为自己很了解她,其实,我什么都不了解。我连自己都不了解。或许,亲情在青春期时不值一提。爱情,是唯一。是巨大。是不可控制。是西方人说的骨头。  谢帆带我们在超市买东西,我挑了一盒威化饼干,在付款的时候,我姐姐突然忘记买什么了,指使他回头去买。我看见一个粉色的东西在他手上,写着卫生巾,我姐姐好像很喜欢他这样,她看着我的时候,有些得意扬扬。  我并不明白。优越感这种东西,是不是女生恋爱后,就开始分泌这种物质,越是隐私,就越是有那种“属于”的感觉。  我全身上上下下都是“属于”你的。就是那种堂而皇之的占有。  ……  ……    我去到教室的那一天,明显感到空气中隐藏的颠簸,那是我不喜欢的感觉,当陈佩佩当着我的面亮出那些“战利品”时,我就知道圣诞节来了。我会看到越来越多的女生将巧克力挤在桌里,挤不下就放在桌面上。  漂亮的蝴蝶结条带,闪闪发亮的包装纸,水钻一样图案。我像往年那样,把头低下去睡觉,我知道这样是最好的,这样我的脸是放松,我的五官至少不用想着怎么捏。  除了陈佩佩,还有一个女生,特别喜欢找我麻烦,我一向不是讨厌别人,而是容易被别人讨厌,就是干站着也会被别人嫌碍事,躺着也能够准确无误地中枪。  那个人敲了敲我的桌子,我抬起头。睡眼惺忪,假装自己很困。那个人是林慧,她总是作出一副为人大方、善良、体贴、温柔、有爱心,任何好词汇都不嫌多地叠加在她身上。  “有事么?”我问。其实我已经看见了她背后的东西了。  “心尚啊,你还没有收到巧克力吧?”太过于甜的声音,不像我,声音很尖,不会温柔。不像我,她笑起来那么善意。  我没有说话。我在学校里,总是不爱说话。    “心尚啊,不如我分给你一个吧?……你不要客气的,反正我还有很多,你喜欢哪个随便挑。”  她的长发。漂亮的裙子。好闻的香气。  啊,像那种广告牌子立在万花丛中。    我可以无比清晰地看到她善良美好的微笑,以及她周围男生露出来的不满,正对着我。又混着柔调目光投在林慧的身上。  男生那种心思大概就是,我去,顾心尚你太不要脸了,有什么资格拿人家的?不准拿!我们又不是给你的!你不配!人家林慧真是太善良了,连顾心尚这种人都同情,真是天使,不过要是她不分她,顾心尚这种人恐怕是一辈子都感受不到收礼物的感觉。  我知道我要,他们就会说我没有资格要,因为这是他们的,而我碰就是偷。我不要,他们就会说我什么货色。无论怎样,我都是中计了。  像刺。特别细腻的刺,看不见,却明明不断往下扎入肉。  踩这泥潭,脚收也是陷,越用力越是一身脏。但就算我不是什么好货色,我也不要当作他们眼中的“偷”。谁稀罕了。以为呢?  真以为了!    “不用了,我对巧克力过敏。”我没有加谢谢。我只是微笑。皮笑肉不笑。  “真可惜呢。”她吐吐舌头。哎呀,真可爱。  可自古 “同性排斥”。哎呀。真做作。    果然。那些男同学冲我丢来“就凭你这样还敢得意”的尖石子目光,“砰”的一声,砸在我的视线,我没有头破血流。我就这样。就这死样。不伤心。失去人类的资格。    冬天的中午。刮着冷冷的风,空气没有任何味道,还有点微不足道的阳光,照在发冷的身体上。我又在放学的校门口遇见郑柔。他柔软的粟子色头发,漂亮的葡萄眼,双眼皮。阳光照着他苍白的脸。  一件白色的羽绒外套,脖子上是黑色的围巾,穿得比我还要厚实。手上拿着一盒巧克力,粉色的蝴蝶结。  “哟,是哪个爱慕者给你的?”我学着流氓样,恨不得吹口哨儿。  “我们班的同学。”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女的吧?”  “嗯。”他点点头。总是那么容易脸红。  我们走在路上,抄近道,一条细细的巷子,巷口有个水井。后来我才发现郑柔今天的书包鼓得异常,我说干嘛带那么多书回来。他说没有带书,一本都没有。  当他拉开书包的链子时,我才发现里面装的都是巧克力,满满的,是挤在一起的。我看见他手上的。才明白多到连书包都装不下。它可以装下课本,却唯独装不下郑柔的巧克力。  “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原来你这么受欢迎。”  我看着郑柔的脸又红,眼睛的瞳仁很浅,皮肤在冬日里雪白,很像电视节目里描述的混血儿。最受欢迎的孩子。他干干净净,总是那么细腻温柔美好,从来不说脏话,而他身边的我,早早学会了各种脏话。  我咬着舌头。我的嘴巴全是脏话。  我冲他笑了,像个女流氓。    回到家后,郑柔把他的巧克力全给我了,他说他不喜欢吃甜食,给喜欢吃的人吧。对啊,食物就是拿来吃的嘛。我接受郑柔的慷慨大方。我是第一次面前有那么多巧克力,精心的包装,漂亮的蝴蝶结,像个小山一样堆在我面前。我的内心终于像巧克力一样滑。  我拆开它们,然后一个个品尝,这些女生还真大方,都是好巧克力,里面有夹心,花生还有果仁。太好吃了。虽然她们我都不认识。  我是不会长胖的类型,尽管我吃了一箱巧克力,我还是一点脂肪都没有,我的脸还是瘦削的,没有任何胶原蛋白。我的皮肤摸出骨头。又黑又干。  我把巧克力吃得干干净净才停下来,我不管饱还是不饱,肚子疼不疼,我害怕留着,我总是把面前的吃的全塞进肚子才放心。我是那么贪心,我害怕饥饿。我非常害怕饥饿。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巧克力,我一阵恶心,我的喉咙、肺、心脏都是黏糊糊的,甜腻得吓人。我在洗手池上干呕,用自来水喷进喉咙里,吐出褐色的水。我不停呕吐,抽搐,直到眼睛溢出泪水。跟悲伤无关,我只剩下难受。  我是那么那么贪心,一定要吃得精光,我不会节制,我不舍得节制。我只需要眼前的甜蜜,满足。流眼泪,也是以后的事,我不会去想。幸福。我渴望幸福。  那么那么想。    姐姐回来的时候,是带着大熊猫回来的。大熊猫是一只超大的公仔,比我还要大,毛绒绒的。我“哇”了好几声,是谢帆送的,我注意到熊猫的屁股特别圆,比头还要大。姐姐将它藏在衣柜里,我时常偷偷钻进去,跟这头熊猫挤在一起,我闻着它的味道,那种甜甜的香水味。  衣柜又窄又黑。我好像被一辰浓郁的黑色包裹着,那些细微的光线从柜门的罅隙中缠在我脖子上,我深深地呼吸。我好像不想出去。我宁愿和这头不会说话的大熊猫待在一起。因为,我也不会说话,我的舌头打结,我说不出善良的话。  我说不出别人要听的话。    这头熊猫还是被我妈打扫的时候发现了,我姐姐谎称是填家里号码,免费抽奖得来的,我妈信了,要是我说的她肯定不信,可说话的是我姐姐,三好学生,我们家的未来。她不会说谎。她是我妈的骄傲。  事实上,我姐姐上初三的时候,头一次考砸了,没有免学费的资格,甚至连半免都没有。我妈当时还不信,说是不是同名同姓。可询问多次,她也能认了,顾宁静第一次沦为了普通人。那一天我妈也是第一次骂她,初三了,就跟高三一样重要。初三考好了,高中就会好,大学也就稳了。  大学稳了,工作总是好的。  工作好了,日子就过得好了。    我姐姐流着眼泪点点头。可是当天,她又跟着谢帆去了,坐着他的摩托车,风又大又冷,他们像两只小鸟。我姐姐搂着他的腰,把胸贴上去。  自由。疯狂。想要飞翔。  在冷风中,呼吸是疼的。耳朵是风飘来飘去的声音,也令人想不到别的,就剩下这一刻,就只有这一刻。他们接吻了,谢帆之前吸了烟,嘴巴里有焦油和烟草的味道,口腔滚烫。我姐姐爱他,所以并不讨厌。这是个很长的吻。以为一吻,天荒地老。  她回来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有烟味。那种要烧灼的气味,像我姐姐的瞳孔,有时候,她会使我害怕而移过眼去。    我姐姐把校服裤脚找裁缝改成窄式的,那时候发了点育的女生都喜欢这样。  那时候,谢帆给我姐姐买了手机,是当时很火的牌子。诺基亚。我姐姐总在被窝里亮着手机屏幕,疯狂打字。偶尔笑出奇怪的声音。  在当时有手机是件很牛B的事了,那时候网络还不发达,微信也没有,只有QQ,简单的页面,连广告都没有。那时候的内存简直小的可爱。我偷偷看了几眼我姐姐QQ上的内容,是在她上厕所的时候。  谢帆的备注名是老公,其中有一段内容我快速扫过去,无非就是老婆我爱你,然后就是老公我也好爱你。接着就是老婆我好爱好爱你,你知道吗?然后……对应上文。  年纪轻轻的我,没见过这种“大风大浪”,把手机快速关掉一扔。像吃了屎一样扭曲着表情,吐吐舌头,绝对不是装可爱,而是觉得空气在口腔里恶心。吐点空气。    我在被子里捂着肚子,恋爱的人是没有词语可说了吗?这些脑子是回到幼儿园知识了吗?我姐姐见到我这副鬼样子,还以为我肚子疼。  我脸上笑嘻嘻。我说。什么都没有。  姐姐说我越来越古灵精怪了。接着,锁门。又爬到被窝里按字。设了静音。只有亮光,胜过皎洁的月亮。    ……  ……  太阳的光线迷离梦幻。树枝之间的影子,叶面上斑斑点点。天空厚重的云朵,飞机从这上面飞过,于是拉扯着云朵,拉成一道越来越稀的轨迹。飞鸟打转,盯着田地里的稻草人,一声不响。  我和郑柔喜欢到田野里去,我喜欢那里的味道,那时候还没有农药味,也没有人用农药自杀。天空干干净净,比地面舒服。  郑柔穿着白色的衣服,他和我闹着,头一次把衣服给弄脏了,但郑柔妈妈一定不在意,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打过郑柔,郑柔的胳膊没有一条疤。睫毛长得留下阴影,像蝴蝶一样。  他是越长越水灵,我是越长越干瘦,越难看,好在还没有迈到十八岁,离长大还远着呢,我还可以变,我是那么年轻。有人说,小时候美得羡煞旁人,长大就会变丑,而小时候丑得一批的,长大就美得让人大吃一惊。想要长大。我想要长大。  我看着郑柔好看温柔的脸,怎么也想不出他丑的样子,太精致的五官,我想不出它怎样才会难看,就像盯着钻石,你想不出它是石头一样。闪闪发亮。  真美好。  跟这田野一样,美好。哪怕菜叶上的一条青虫,也会变成漂亮的蝴蝶。    我回到家,发现门没锁,我看见姐姐红着眼,面前是我妈,她的嘴巴永远张那么大,恨不得让人看见她的牙齿。事实上,足够让我看见她牙齿上的蛀虫。  后来我才知道,我姐姐恋爱的事被发现了,他们在别人家的屋顶上约会,那种公用的商品房。有一个熟人上去收衣服,正好撞见他们在接吻,吻得火热,令她忍不住多看几下,心里啧啧着,现在的孩子啊,毛都还没有长齐就想偷吃了……  我姐姐她认识,我妈当然也就认识,那一天她就跑我家跟我妈说了个遍。你家孩子,有男人了。我妈当然不相信,说她嘴巴里吐的是什么。  她生气了,她可是亲眼见到的。  “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失吻失心也就算了,我怕她连身都失了,你还不知道呢……”   声音如一支箭,插在我妈的胸口上。头一次,我妈的身体抖了。  她干瘦的身子爬满巨大的阴影,其实,还不如一片枯叶子。几乎可以发出脆掉的声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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