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

天佑十三年，初冬。　　　　“一片、两片、三片……”陶乐悠闲地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数着光秃秃的桐树上仅存的几片枯叶。“唰唰唰”，一阵寒风袭来，吹落了那剩下的叶子。陶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想：今年的冬天看来会格外寒冷啊。　　　　“娘子，娘子！”人还未到，声音就已经传到了陶乐的耳中，欢颜这丫头还是老样子，大大咧咧的。　　　　一跨进门，陶乐就能看到欢颜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不由打趣道：“我们的小丫头是有了心上人了？笑得这么灿烂。”　　　　欢颜闻言，立马反驳道：“才不是呢，娘子你又拿欢颜打趣了。你要是再这样，欢颜可就不告诉你，到底有什么好事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陶乐摆摆手，轻笑道：“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瞧把你高兴得？”　　　　欢颜立马回答道：“既然娘子都问了，那欢颜就不饶圈子了。边关传来捷报，苏小将军不日就要凯旋了！而且我听说，好像圣上有意要为苏小将军赐婚呢！”　　　　“那又怎样？”陶乐实在不明白欢颜在高兴个什么，“虽然苏扬能够凯旋，的确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可你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　　　　“娘子，你怎么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欢颜忍不住说了一下陶乐，“难道你看不出来，苏将军喜欢你吗？我敢说，这次他回京后，定会向你求亲。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陶乐不得不纠正欢颜，“欢颜，这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乱讲。我和苏扬也只是有着青梅竹马之谊，无论是我还是他，都只把对方当作是朋友而已，他怎么会喜欢我呢！再者说了，就算如你所说，他喜欢我。但是他也决不会求娶我，苏家是不会同意的。所以，你就把你那兴奋劲儿停下吧。”　　　　欢颜被陶乐说的话打击得脸色都不好看了，可是她还是不死心地说道：“可是，娘子你怎么肯定苏将军不喜欢你？要是错过了苏将军这么个好夫婿的人选，可就难找到第二个了！你真的不喜欢苏将军吗？欢颜相信，只要是娘子你想的话，不管是苏家的人还是别人，都无法阻挠你和苏将军。”　　　　陶乐忍不住皱了皱眉，轻轻按了按太阳穴，道：“欢颜你可是越来越罗嗦了，就跟奶娘似的，小心成了市井里的长舌妇！”　　　　欢颜咬了咬下唇，颇为委屈地说道：“我说这么多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娘子你嘛！过了年，你可就二十了！要是你还没有定亲的话，那、那……”说着说着，一粒一粒的泪珠子就从欢颜脸上滑落。　　　　“好了好了，欢颜你别哭了，啊！”陶乐赶紧说道：“是我错了好吧！你别哭了，要是被人看到，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　　　　“可不就是这样。”欢颜嘟囔着，不过陶乐都已经这么说了，她要还是这样可就是不知好歹了，欢颜立马停止了哭泣，道：“那娘子可认真想过了，关于你的终身大事？”　　　　陶乐在心里连连叹气，但嘴上还是说道：“关于这件事，我会好好考虑的，真的。你就别担心了，还有奶娘也是。”　　　　陶乐也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满二十了，再不找个如意郎君的话。按照律法，她就不得不跟官府指定的人成亲。哪怕身为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郡主，也不得不遵守这条律法。可要让她跟不喜欢甚至有可能根本不认识的人成亲，陶乐觉得倒不如削发为尼、常伴青灯算了。不过要是她有这个打算的话，她的皇帝舅舅肯定第一个不答应。　　　　至于为何这些年来，从没有人家打算求娶她，陶乐觉得和自己的身世有着莫大的关联。陶乐不记得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样，也从来不知道她的父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哪怕住在皇宫中，有个待她如己出的舅舅，她也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曾经听舅舅说起过，她的母亲当年年少轻狂，爱上了只是寒门子弟的父亲，甚至抛下了她身上的职责，就如话本上写的那样，在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情况下，他们私定了终身。皇帝舅舅告诉她，她的父亲不是个好东西，不仅不懂得珍惜她的母亲，甚至还打骂她。最后陶乐的母亲实在受不了了，在怀着身孕的情况下离开了陶乐的父亲。　　　　皇帝舅舅告诉陶乐，她的母亲很爱她，所以为她取了“乐”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她能够一世无忧。可是她却不能陪在陶乐身边了，因为她在生下陶乐之后不久，便病逝了。　　　　陶乐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皇帝舅舅的话，直到五年前，她不小心听到了那个残酷的真相。她的母亲并不是已经去世了的长乐公主，而是如今的唐国公夫人——定陶公主。她躲在柜子里，亲耳听到定陶公主和舅舅的对话。　　　　“皇兄你明明知道，我讨厌那个孩子，可你还硬要将她带回来，带回来就算了，甚至还打算将她许配给风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定陶，我知道你因为她的父亲，一直迁怒于她。可是她身上毕竟留着你的血脉，你难道真的不想听到她叫你一声娘吗？况且，除了身份上有些偏差外，我觉得乐儿可比你挑的那个什么张茹雪好多了。不是我说，乐儿不仅乖巧懂事，还聪明伶俐，我都想她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不管你说什么，这件事我绝不会同意。这些年来，只是偶尔看到她，我都难以忍受。你要真打算将她许配给风儿，那你等着喜事变成丧事吧，不是我的尸体就是她的尸体。”　　　　陶乐已经听不清他们后面说了些什么，她的整个思绪都被一件事充斥着，那就是她一直深信不疑的话，她的母亲是爱她的话，此刻全都变成了天大的笑话。陶乐都忘了她是怎么走回自己的房里的。她在那个时候忽然想起了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过去。每日借酒消愁的父亲，怨恨无能父亲的母亲，还有空无一物的家。十年前那个雪夜，母亲决绝的背影，茫茫的大雪，那场下了整整三日的大雪，差点将她活埋了的大雪，以至于时至今日她都无端地害怕雪。　　　　陶乐记得定陶公主，她长得极美，哪怕年近不惑，也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她的眼神很温和，特别是在看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可是她每次看向自己的时候，总带着一丝陶乐无法忽略的厌恶，哪怕她以为自己掩藏得极好。　　　　陶乐终于明白了这是为什么，也知道了一个事实，这个世上，真的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从那以后，陶乐就变了，她不再期待，也不再幻想。陶乐明白皇帝舅舅瞒着她，也是为了她好，只是她却无法再毫无芥蒂，她便寻了个由头，以自己已经长大了为由，搬出了皇宫，搬到了这里。巧的是，这座宅邸以前的主人也姓陶，就连门匾都省了。　　　　自打她搬到这里以来，几乎每个月皇帝舅舅都会派他的心腹来看看，也经常提起希望她回宫小住，可是他却并没有硬要陶乐回去。陶乐很快就意识到了，皇帝舅舅已经知道她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一晃就是四年过去了，除了每年除夕的宫宴，陶乐每次回宫都尽量避免遇到定陶公主，甚至出门都走西大街，她怕自己忍不住去问她为什么讨厌她，更怕从她口中听到伤心的话。　　　　算了，现在再想这些也无济于事，陶乐使劲儿摇了摇头，把那些烦心事全都抛到脑后，对欢颜道：“欢颜，你去准备一下，我要出门。”　　　　“娘子是要去？”　　　　“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