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琮沅从院外走进来的时候暮色四合,院子里已经燃起灯火。钟九迎上去,“姑娘从药庐回来以后,喝了药,都吐了,现在已经睡下了。” 孟琮沅问他,“吃饭了吗?” 钟九摇摇头,“新的药方子药性实在猛,我看她难得睡得这么沉,就没喊她。”这两天昭之换了药方胃口缺缺,如果不是孟琮沅每天赶着回来一起吃晚饭,她几乎没怎么进食。 孟琮沅已经走到门口,又转头低声吩咐,“去把饭菜热一下,做些她爱吃的。”钟九答应一声出去了。 孟琮沅轻轻推开门,昭之躺在床上沉睡,房内并没有点灯,孟琮沅就着窗外透进来一点点暗淡的光线,凝视她沉静安详的睡颜,给她掖好被子,没想他一动昭之也跟着醒过来。 孟琮沅坐在床边,见她附在眼睑上长长的睫毛颤动两下,缓缓睁开双眸,漆黑的眼睛水汪汪看着他,清澈懵懂的眸光,眉眼如画,清雅秀丽,说不出的灵秀娇艳。 四下寂静无声,昭之朦胧的双眼变得清明,她从浑噩的睡意中清醒过来,看到面前坐着一个人,背着月光看不清脸,身姿却是无比熟悉的坚毅挺拔,开口问他,“怎么不点灯?” 孟琮沅抓住她散在白皙脸庞边的一缕乌黑的发,问她,“饿吗,起来吃点饭。”声音低沉悦耳,落在昭之耳朵里却是说不出的温柔。 昭之抓住他的手,将脸颊贴再他的手背上,慵懒的眯了眯眼,先前积压在胸口的难受睡一觉之后都没了。 此刻屋子里一片昏暗,皎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撒在地面,四周寂静又安宁,她却不想动弹,握着他温暖有力的手掌,整个人仿佛被温水浸泡一般轻松和暖。 孟琮沅坐在床沿看着她如小兽一般的动作,慵懒迷人,催她,“昭昭?” 昭之往床里头挪动身子,给他空出一块,拉他的手示意,“陪我躺会儿。” 孟琮沅心里一动,和衣躺在床上,一只手抓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将被子连她一起整个揽在怀里。问她,“怎么了?”轻微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 昭之突然发问,声音清越动听,“你在山下是怎么生活的?一直都在军营里吗?” 孟琮沅的语气平和,“也不是,偶尔上山打猎,去茶馆听书,看戏,在草原上骑马……” 孟琮沅说了几句,就顿住了,又说。“等我伤好了以后,就带你下山。到时候我可以教你驯马,去草原看牧民放牛羊,陪你游山玩水。靖国边境有一望无际的草原,苍茫的沙漠,和祁山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昭之安静的靠在他胸膛,感受他胸膛的震动,听他娓娓道来,向往不已,嘴角勾起一个甜甜的笑,一时间精神松懈又陷入梦中。 孟琮沅看着她白皙面容,神情安详,笑容甜美,一时间有些失神。 钟九将饭热了两次,又敲了一次门,房内没有任何反应。 孟琮沅出来的时候,钟九已经坐在桌前将文书和书信都整理完,正在看一本地志。孟琮沅接过十一递过来的一盅鸡汤,用汤匙翻绞两下,慢慢的咽下。钟九一会儿看书,一会儿偷偷抬头打量他,孟琮沅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 他喝完汤,接过十一递过来的毛巾,优雅的擦擦嘴。然后将案头的文书一一打开,一目十行的看一遍。随口问他,“什么事?” 钟九小心翼翼禀报道,“药宗北缬回去以后就倒地不起了,据说是被毒虫咬伤了。” 孟琮沅面色平静,看不出表情,淡淡问他,“他要的人放了吗?” 钟九想起什么似得,在他身边低声答,“金家十六口人,除了流放的三名男丁,羁押的人都已经放出来了。流放的人只能等到地界再动,那时再不会有人关注金家,让他们假死,就可以和家人团聚了。” 孟琮沅随口叮嘱,“恩,多给些银钱,安排好新身份给他们了吗。” “属下这就安排。”钟九惶恐应答,金家冤案他们早已知晓,但金家既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他们的人,为着避免太子注意到他们,这种事平时他们是不管的。这次北缬用这样的条件来换已经是亏本买卖,但他没想到主子却是真心相帮的。 孟琮沅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按按额头,又抬头问他,“军中有消息吗?” 钟九忙答,“今天收到军师的密信,姜国换了六皇子前来主事。不过对方临时换将,再来双方修整,今年冬天不一定有战事。” 孟琮沅徐徐回眸看他一眼,又问,“六皇子元郅?我记得他今年不过十五?” 钟九紧张看他,一边答话,“是的。他是最小的皇子,母亲早逝,没有任何背景。” 孟琮沅斜睨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声音愈发悠远,“姜国内斗,三年就死了三个皇子,他能活下来,就不应该小看。” 古往今来,皇位之上,皇权之下,累累白骨,血流成河。历年来皇家子弟如浪淘沙的斗争从未停止,不问血亲,阴谋诡诈,步步艰危。无论是过去的数百年数个朝代,还是如今的数个国家,靖国也好,姜国也罢,莫不都是如此。 钟九敛容屏气,惶恐问他,“要写信给军师特别叮嘱吗?” 孟琮沅思虑良久,“不必了,这里的事情都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了。” 钟九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为难的开口,“班姑娘说要见您,不肯说是什么事。” 孟琮沅从怀里拿出诀玉,那净白脂玉一直安置在他怀里,带着点他的体温,还有女子的馥郁幽香,又问:“万铭阁的图纸确认过了吗?” 正说着,十一敲门,钟九转头问他,“什么事?” 十一面无表情的走进来,“班姑娘来了。” 孟琮沅将诀玉小心的放回去,吩咐他,“请她进来。” 十一答应一声退了出去,钟九见孟琮沅再无话,也缓缓站起身,道,“属下去泡茶。” 班青生得皮肤细腻,眉目绰约,面如桃花,目如点漆,掩不住楚楚风致。她身姿优美地走到孟琮沅面前,盈盈施礼,神态举止落落大方。 孟琮沅始终坐在椅子上不动,班青对他的无礼回以盈盈一笑,兀自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整理好衣裙方才开口,“六王爷近来可好?” 孟琮沅不理会她的客套,直奔主题,“图纸既已确认,你什么时候动手?” 班青镇定自若的笑,丝毫不在意他冷冽的态度,“这一动手,可就再没有回头路。班青自然是要想好全身而退的办法才能动手。” 孟琮沅冷哼一声,道:“答应娶你为侧妃是我最大的让步。” 班青仍是微笑,沉默不语。 “叩--叩!”两声,钟九端着茶进来,打断了凝固的气氛,他将茶放在班青手边的时候,班青还对他回以一笑,钟九低着头又退了出去。 孟琮沅寒眸中的利剑直直的射向她,“你还想要什么?” 他母亲虽然身份贵重,他却是皇帝可有可无的一个儿子,扔在边境不闻不问数十年,至今没有封号封地,如果不是有个姓姜的舅舅,除了太子,谁还会记得他呢。娶什么样的正妃他做不得主,娶一个侧妃却是算不得什么,他只是厌恶祁山诸人,故作聪明,自作主张的样子。 班青见他面若冰霜,眼含恼怒之色,只是平静的喝茶,啜饮一口,“不如我们玩大一点,再加点筹码上去。” 孟琮沅了无兴趣,神色莫测的随口问,“怎么加?” 班青目光沉着平静,“王爷近年远在边境,立再多军功今上也看不到。两年内,今上废了一个太子,又立了一个太子,您却远在边疆,即使封了上将军,在朝堂之上却是无人知晓无人记挂,只能被动的接太子的招。班青可以帮您搏一把,助您回京。” 孟琮沅面上仍是了无兴趣,没有丝毫表情变化,重复道:“你想要什么?” 暗自他却有些心惊,她竟然聪明至此,他来祁山的目的,他在祁山下遇伏,伏击是太子派来的人,这些她都了若指掌。她对局势的把控更是洞若观火,和顾先生的判断也是相差无几。一开始她就过来主动示好,然后又故作贤良柔顺惹姜舜厌恶,用诀玉秘书和他谈条件换得侧妃之位,一步步设计得周全精密。 班青轻抿朱唇,目光灼灼,停顿了片刻,才道:“我要扳倒班家。” 孟琮沅见她坦诚,倒有几分欣赏她睿智,又敞亮性子。他故作不解问:“当年你父亲身为兵部尚书泄露南部城防图,后幸得你叔父班若臻大义灭亲向圣上自首,免你班家满族尽灭之罪。又对你视如己出,还为你寻得姜舜正妻这么好一门亲事,你何以如此呢?” 班青听他不紧不慢的一席话,嘴角牵起一抹讥讽的笑,语气凄厉,“好一个大义灭亲,好一个视如己出。当年通敌叛国的人转头一变,变成护国有功的兵部尚书。他想拉拢姜家,又不舍自家嫡女,将我推入火坑,嫁给姜舜那个薄情纨绔!” 孟琮沅不由心生感慨,当今朝廷早已腐烂。内有先帝贪念权势大局杀戮功臣良将,前太子与五大门阀党羽之争腐蚀朝廷的根基,外有边境连连征战,兵荒马乱,百姓民不聊生。 像班家这般下场,也不过是五大门阀背后的诸多追随者中的一员,靖国数百年来,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的家族早已数不胜数,哪怕是像姜家葳蕤璀璨,风光无限,背后也是说不尽道不明的腌臜诡秘。 静默良久,班青的心绪已经平和,面上恢复平静,目光灼灼坚定的看着他。孟琮沅思绪片刻,方道:“你我所求各不相同,不相为谋。你办完这件事便回京吧。回京后若你有所求,我自当竭力相助。”他的语气诚恳,坦然,班青闻言,愕然。她认识他至今以为他只不过是又一个争权夺利的皇家公子,却从未体会他竟也有诚恳坦率的一面。 孟琮沅面色平和,继续说道:“你的父母家人当年都已罹难,你做这些,他们也回不来。不若留在祁山,山中不知岁月老,壶洒棋半己黄昏,无为脱俗,隔绝人世更快活。” 班青幽幽一笑,双眸清明,精光闪闪,“父母污名在身,班青躲了这么些年,也没躲过这门亲事。既然他们不肯放过我,不如早作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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