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悦回来的第二天,世元陪着去县医院做了血常规检查,情况还好,白细胞5.8,不算掉的太厉害,过几天才会跌到最低。李永兰脸色不好看,她跟于悦说,“榕榕在家里难免会粘着你,你现在又这个样子,我怕照顾不周,到时候委屈了孩子你也会难过,不如回你妈妈那里住,你妈妈有文化比较懂要给你吃什么营养,我呗没文化,怕什么什么吃了不好会复发。”家娘说话从来都不是声色俱厉疾言厉色的,她说话很讲究艺术,明明是恶语,她可以不温不火和颜悦色的说出来,顺理成章且不容置疑的。于悦心里很委屈,才回来第二天就开口赶人了吗?但更意外的是,自己出门二十多天,听到世元嘴里的都是婆家人的关心和支持,可这些话又让人怀疑世元是否在对自己进行善意的欺骗。于悦不是傻瓜,如果是这样,她是能够明白世元心意的,亦能明白这二十多天世元心理上受到的折磨,而了解做出这样的欺骗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她没跟世元讲家娘跟自己说的这些,世元脾气不好,告诉他这事他肯定会暴怒,会找母亲争执,于悦真怕了月子期间母子爆发的那场冲突再重演一次,她犹豫了几天,始终没有说出口,那几天两人都在县医院穿梭往来,在家的时候得应付来看望自己的亲朋好友,无暇顾及家娘说的那些话。
刘晶芳和丈夫每天都来陪女儿,他们本能的有一种负疚感,无形中在放低自己的姿态,认为于悦接下来要麻烦人家了,心里都希望人家对自己孩子好一点,这样有利于康复。家娘家公对着人来的时候都是一堆笑,转个身脸色就拉下来了。于悦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为父母恨不值。
刚打那两天胃口欠佳,但吃是能吃的,后来就不行了,便秘,是没有拉的欲望,感觉肚子里没有力气推,拿了泻药吃,拉得一塌糊涂。可是痔疮肿起来了,痛的不行,走路站立坐着睡觉都疼。两三天以后,渐渐好一些。夫妻倆时间一到就去做血常规测试,于悦的血管太细,扎针常常扎不准,县医院的护士有时候得扎好几次,加上做手术的那只手不能抽血,右手抽血抽到没地方可抽,手关节,手背上甚至手腕背后都是针孔,实在惨不忍睹,于悦除了忍痛别无他法。直到第十天,白细胞跌到2.63,开始打升白,第一天第二天都没事,第三天打完四个小时后开始骨头痛,从中午开始,到傍晚吃饭都无法落座,忍痛的于悦一边打饭给孩子一边刻意转移注意力。可那种痛无法克制,痛得你没办法转移视线,一阵又一阵,特别是胯骨那里,像是骨头一直被挤压牵拉,不断下沉。
晚饭后榕榕被孩子爷爷奶奶带去恒星住,他们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都要以世翟她倆的利益为第一位,白天世翟的孩子去读书,晚上在家就得上去帮忙带,早上还的给他们煮饭。就算世元夫妇遇到了这些大的挫折,他们也不会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有时还把孩子带到世翟家睡,榕榕还小,到了晚上都是非找妈妈不可的,但此时母子倆都身不由己。
于悦不可能不生意见。“为什么要把榕榕带上去睡觉,他又不是无家可归的孩子!“自从生病以来,她有种本能的自卑感,什么话到嘴边都会收回去一些,有意见都是私下发表。
世元不太喜欢于悦总是反问的口气,他也不耐烦的回答,“自己都这个样子怎么去带孩子?什么时候都这么爱管事!遇上这么晦气的事情,我爸妈心里能舒服吗?就你的孩子是孩子,难懂世翟的孩子就不要管了吗?”
”我只是想多看看自己的孩子。哪怕就是看着他睡着的样子……“说完她转身不住的流泪。
世元意识到自己的话重了,他只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父母要怎么做他是没有办法左右的,有些话做儿子的说不出口,看着于悦痛得坐立不安泪流满面的憔悴模样,他亦生出无限的怜悯之爱来,无言以对。
剧痛一阵比一阵更严重的向于悦袭来,晚上七点多开始,于悦已经忍不住在床上打起滚来了,那种感觉太熟悉了,跟拆骨架一般,生娃的时候虽说也是剧痛的,但不同的是,生孩子痛的是有希望的痛,而现在是一种敲骨吸髓般的痛,让人看不到希望的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痛。不开心的往事突然涌上心头,一时之间,于悦痛得绝望,她从床上滚到地下,到最后痛得把头撞向墙壁!世元紧紧抱住她,但很快被她因痛而力大无比的挣扎推开,于悦蜷缩着把背撞向身后的衣柜。她不是想死,是痛到极点,痛得连人间地狱都分不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于悦已经忍不住放声大哭了,哭的无比放纵。于保平夫妻和世元只能一边跟着哭。
”天哪,这才第一次,还有五次要这样痛,可怎么熬得过去?我是没被癌症弄死,就该被痛死了“于悦哭喊着,凄厉哀怨。
痛到失声,讲不出话来,气息也开始游移了,这时候于悦竟然想起了还有止痛片这个东西,她喘着,”世元,布洛芬……止痛片.“
世元也一个激灵,“对啊,还有药吃的,就是不知道敢不敢吃,我先打个电话。”
世元赶紧拨通了肖医生的电话,得到认可之后他马上出去买药。中肿在医患沟通方面确实做得好,有几个医生愿意给患者留联系方式的?而这家医院的医生都愿意留电话,方便患者咨询,而且接起电话来也很有礼貌,耐心解释。于悦真心的感谢这家医院和这些医生。
一个多小时后,痛渐渐消下去,恢复正常了,脸色灰青,连两个眼圈都是黑的,太消耗能量了。医生说,“剧痛不必忍,可以吃药,最要紧是保持体力。”
第四针打下去之后白细胞恢复正常了,后半段的日子还算是比较逍遥的。于悦不适应新的日常生活起来,变故是件可怕的事,它打乱了你的一切。
孩子正好学走路的时候,家公家娘不懂划算,错吃错用的不在少数,常常是不把钱当钱看,总要做出一副“花得起”的姿态来,加上不会照顾孩子,什么都是老办法,于悦便很烦。
李永兰说话口气犯冲,总忍不住说于悦是“无时的人”,平时看上去怯生生的人,说出来的话极其恶毒。病人都会比较敏感的,于悦听在耳朵里就很不舒服,她总是提醒自己,“算了,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个没时的人才会虎落平阳被犬欺嘛”,这么安慰自己还是能起到暂时麻痹的作用的。
自从生病以来,只要外人不在,于悦的状态都非常低迷颓丧,整一个万事成空的气息。钱盛天每天都是憋着一股子怨气,有时很早就叫世元夫妻该起床了。他自己每天六点起床所以看不惯年青人睡到日上三竿,他喊两人起床最主要目的是问他们要吃什么他好去买菜,他不愿意花点心思琢磨怎样对付病人,只是碍于世元的面上,不得不在饭菜中多做一个汤,不厌其烦每天都问是为了避免闲话麻烦。
于悦好几次被吓醒,又不好说什么,好像麻烦了人家许多事,自然而然姿态就低了下去。妈妈是每天都会来陪自己,一是帮忙带榕榕,好让李永兰能脱手做家务,女儿的家娘实在不像样,动作又慢又没效率,几件衣服能洗一上午,择半斤青菜得折腾半天,一张嘴又不肯停,总是没完没了发表自己的意见,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二是怕女儿家娘没文化不懂怎么照顾病人,更怕她拿着世元给的生活费不肯花到于悦身上,刘晶芳在家看了些照顾癌症病人的营养食谱,又到处打听哪里哪里买些灵芝毒蛇来,照着方子炖好汤给于悦送来。
这一周来,事实验证了刘晶芳的想法,李永兰只买些家常菜,除非世元额外买了补品回家,不然她连半斤香菇都不会去买,她推脱的方式很简单,只说自己不懂得挑怕买得不好。世元无可奈何了,只能平日里多份心。
世元的压力其实比之前大多了,除了每个月必定要交给他母亲的月用,额外还要买点补品,更重要的是钱盛天回来以后便不在外出,名义上是因为于悦,实际上他白天都在世元家里,晚饭后就去恒星给世翟带娃,而世元等于又多了一个老人的赡养压力,二老都压在世元身上,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
一周以后,于悦跟世元说自己想回娘家生活,世元不同意,他就是要面子,说什么“怕人家说闲话,什么一有病就把女儿送回来了,再说每天人来人往,亲戚朋友同事这么多,知道这个情况,人家会怎么骂我?“
虽然是李永兰先开口赶自己走,但现在是于悦自个真的想走了。世元一番话让于悦犹豫,仔细想了想,还是顾全大局比较好。
老话说患难见真情。平时什么事都没有,小夫妻倆常常拌嘴吵得天翻地覆,恨不得你死我活,现在家庭出现灾难了反而能相互忍让了,为什么不早点觉悟呢?难道人一定要经历点什么才能成熟吗?代价似乎真的太大了。
钱小英不上班的时候会到家里看看,她这个人平时很懂得顺承讨好,但此时此刻却露出狰狞之态,连说话都忍不住居高临下的飘飘然起来。“我以前乳房上也有个瘤子,我是很紧张,一摸到就赶紧去看,一个小手术就搞定了。”
“我被误诊了,看来这么多妇科医生和彩超医生,哪怕有一个提醒我去外科看看也不同了,小地方的医生难得见到特殊病例,像我这样的妊娠期乳腺癌估计都没听过。再说怀孕前我也做过肿瘤标记物的检查,还做过宫颈液基细胞检查,都是没问题的,谁知道发展速度如此之快!”
钱小英撇撇嘴,“那个哪里查得出来,医生说查那些根本没用,癌细胞又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五六年才长成米粒大小,你都鸡蛋般大了。“
说了这么多,原来钱小英是来撇清关系的,于悦感到胸口一阵麻木,钢钉在肋骨上似乎突然紧了。乳腺手术是一项非常残忍的手术,它对患者而言是身心的折磨。于悦胸口的神经线全部切断了,她就算是很疼很疼也感觉不出来,有是只是一阵阵的酸麻,时刻提醒她自己与常人有异。
与这样的人掰扯有意义吗?文化层次不高不是硬伤,硬伤是她为人处世的惯性。那种听风就是雨,断章取义,夸强说会,说话做事只凭利益的惯性。好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坏事都向别人身上推,甚至不惜文过饰非中伤对方。这样的处事方式也许能明哲保身,但多数人对此跳梁小丑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于悦心想,我就是万般落难也轮不到你来踩我!这么急着跳出来目的何在?替她父母不值还是替她弟弟不值?她来了没一句安慰,一说话都是趾高气昂,平时不敢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姿态,现在一下子毫无顾忌了。那样子简直是忍不住的高兴,一遍遍重复自己当年懂得去找外科做手术的英明,强调读到了书的人脑子都傻了,到现实生活中什么都不懂,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连自己都不会照顾还要……,那半句”连累家人“吞下去了,但于悦听出了意思。
钱小英偶尔也大发慈悲,说,“有时候看着榕榕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流眼泪,这么小要是没了母亲,多可怜啊。”
于悦听到这样的话只有一个反应:作呕。
自从回来了以后,家里两老一毛钱都没给过世元夫妻,哪怕只是聊表心意的支持。多的都是冷言冷语,什么“要改变性格”,什么“你一回来我们连小孩子都比较顾不上了”,“你不在这里我们连小孩子都比较好带“,拐着弯要于悦走,另一面又说得好像于悦性格不好才会得癌症似的,实际上他们是借此指责于悦的高傲,不够随便,老端着架子。
在他们眼里,是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一致”和“团结”。于悦的沉默和反驳都是瞧不起他们,只有赞成才说明“够精”,懂得圆滑,知道要站对哪一路。他们自己习惯奉承讨好别人,便希望别人也这样对待他,因为他们觉得别人这样对待他们,才说明他们在别人的心目中是有地位的。他们总是习惯性的以别人对待他们的姿态来猜测自己在别人心目当中的位置。
两个老人没一句暖话,在他们眼里,这钱拿出去是没有回报的,财去人空,甚至连自己的生活费都要找世元掏钱,”我连工作都辞了帮你带孩子,当然要你负责。”这种“好心”的绑架让世元有苦难言。世元苦不堪言却不敢多说一句,压力大的无处释放就都独自在外面抽闷烟。
刘晶芳本来想再拿两万出来给世元,舅舅提醒她说,“千万别什么都包办了,你钱拿过去就好了他一家人花销,花不花得到你自己女儿女婿孙子身上都不好说。”她听了有道理,便拿出一万块,当着于悦家公家娘的面上给了世元。世元一时感动,说话都谦虚起来,钱盛天用力瞪了他一眼,他本已笑开的脸盘不自然收敛起来。
于保平夫妻有点理想化,她以为这样子能让他家公家娘有所触动,也给点钱支持一下小夫妻,哪怕只是暂时出一下自己的生活费也好。可是,他们一走,钱盛天便鄙视了自己儿子一番,“娘家本该这么做,她自己生了个有病的女儿,我们没赶她走就算客气了,这要是在旧社会马上就退回去了。你眼睛真瞎,找了个负担,看她以后怎么拖累你,真是前世少了她的。“世元附和,他不敢有意见。
李永兰心里再怎么不甘心,表面上该做的还是会去做,至少世元让她每天炖什么汤她会做,对孩子也会真心去爱护。而世翟两夫妻也买过一次草蛇和草龟给于悦,就算是做给外人看,也确实做了。病人都是很容易知足的,你对她有心,就该用行动去体现,而病人也最脆弱,说的人口无遮拦,听得人心如刀割,恶言恶语的杀伤力对病人而言是最严重的。
钱盛天性格强硬,说话做事毫不顾忌,他竟然当着于悦的面给村里人打电话,说要修坟,改风水。说了半天,突然一挥手,“三万就三万,有什么要紧,又不是差这一点。”
于悦转身走回房间,踏进房门的那一刻她委屈的哭了,实在无法想象这种虚荣心膨胀到如此陶醉的人,根本就是个伪富豪,却要整天装模作样,不能低调一点吗?50来岁就不出去工作回家养老,顾名思义“儿子赡养父母天经地义”,一边却在打肿脸充胖子!更让人气愤的是他那个落后的思想,好端端的人在他面前他都不肯伸手拉一把救救她,却要花三万块拿给死人修坟?“慎终追远”这种朴实深沉的美意被他们糟蹋的一无是处,可他就是这么一个拎不清的人,找他吵架?没必要吧。人家还会笑话自己,“公婆凭什么要对你好?”于悦满腹委屈无处宣泄,在丈夫面前说多无益,他不但不会维护于悦,连最起码的帮理不帮亲都做不到,他只会也只能帮亲。多数时间,于悦会要世元带着她和孩子去妈妈家,调节情绪最好的方式没别的,离开让自己不舒服的环境就好了,好在爸妈都是肯做事的人,早早炖好汤照顾于悦母子倆。
世元的两个姐弟每人包了500块给世元,也不跟于悦多说一句,那姿态就跟施舍了一条命给你一样,于悦恨不得退回去,为这事世元又指责她小气,“你不要这么多事,把人家想得这么坏,人家是一片好意”。
于悦不想争吵,她根本没有体力去吵架。于悦很愿意把他们都想象成好人,她总是对自己说,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人家只是说话比较直接,没别的意思。但他们的作为作为根本就不会去避讳,在他们眼里,客气和伪装早已多此一举,于悦实在无法做到自欺欺人。
秋秋开导她,”你干嘛这么自虐?干嘛非得觉得是自己把人想坏了?有些人本来就是这么坏!平时不如意总被压着,一看到别人倒霉了就忍不住要踩一脚,好出出自己的恶气。以为你落下去了跟他们没什么区别,‘高档啥?还不如我呢。‘看人倒霉了心里忍不住开心呗。“
秋秋说话很直接,她总是一语中的。“原来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曾经还不错啊,哈哈”。于悦得意的自嘲起来。
“你别高兴,你现在在人心中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秋秋冷笑一声。
于悦那边的亲人们多数严肃着一张脸来,放松着一张脸走,全被于悦一个个安慰过去,虽然不知道她们私下里会评价什么,但肯定是欣慰的语气比较多的。同事里面多数是人情交往,但很多平素没什么交情的也来了,有些人本身就比较感性,感性的人易生出慈悲心肠,男同事多是扼腕叹息之心,女同事则多为同情怜悯之意。
世元的同学朋友来的很多,他高中班长还联络了外地工作的同学们,于悦很感激这些人的热心,尽管多数是不熟悉的。古话说,“夫人死百将临门,将军死一卒不至。”于悦在这个时候多少能体会些意思出来。自己的同学实在是两极分化,有些人迫不及待赶来抚慰病人,尽显依依不舍之情,有些人装傻充愣渐行渐远,要明白,这世上雪中送炭的人不多,锦上添花的人不少,人在病重的时候最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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